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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爱莲(母亲)-其母,跟老秦在同一单位供职,会计   月铮其未婚妻、下属   卫曙光秦放的儿时好友,私企老板   卫斌(老卫)-其父,跟老秦在同一单位供职,科员   Flow(福漏)-其爱慕的女人   靳雄飞其朋友   左飚秦放的儿时好友,小学、中学、大学同学,秦放的老板   左达奋(老左)-其父,高干,是老秦和老卫所在单位的领导   左达斯其二叔,高干,左晓童的父亲,陈里扬未来的岳父   陈里扬其儿时好友、未来的堂妹夫,秦放的同事   左晓童其堂妹,陈里扬的未婚妻,某国企助理总裁   江媛媛左达奋的情妇   肖军(肖艇)-秦放的同事,左飚的助理   肖仲韬其父   赵彤其母   姨父其姨父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色色小说   张志成其小学、中学同学,中学教师   作家其学生时代喜欢过的一个作家,后混入影视界   刘瑶左飚的未婚妻(与左飚青梅竹马),杂志社编辑   杨抗美其母,曾在某部文工团工作,转业后跟老秦在同一单位供职   刘晓东其父,部队宣传干事,后为职业画家   刘洧竹(刘有猪)-秦放的高中同学,工人子弟,秦放的同事、属下   刘洧松其兄,从小便是刘家的骄子   朱娜其下属 人物表(2)   周一文秦放的大学同学,华侨后裔,出国后在国外工作   韩缜秦放的大学学长,周一文的前夫   沈超秦放的大学同学,舍友   房洛夫(老房)-秦放的大学同学,舍友   方明哲(方大坛子)-秦放的大学同学,舍友   费承蕤(老费)-秦放的大学老师   老刘老师秦放的大学老师   胖菊子其小姨子   田静茹秦放的大学同学   白珊秦放的大学同学,班支书   肚丘秦放的大学同学,班长   李威(肌肉男)-秦放的大学校友,周一文所在话剧队的成员   线帽男秦放的大学校友,出身于唢呐世家   班主任秦放大学时的班主任   陈铁,何大土,春平,马波,王治俊-秦放的大学同学   胡岩左飚的儿时好友,秦放的同事   仇珍其妻   老徐秦放的同事   老包秦放的同事,在局长任上退休后来左飚公司打工   老马秦放的同事   姜鹏(姜得用)-秦放的同事,左飚的助理   郑艳左飚的秘书   小王秦放的秘书   筱强(老筱)-ES投资公司的老板   老边ES投资公司的执董   苏雪菲CKPK地产公司的助理,刘洧竹的暗恋对象   Eddy苏雪菲所在的网球俱乐部成员,经营奢侈品的商人   路广军CKPK地产公司的工程总监   老章CKPK地产公司的常务副总裁   匡胖子秦放另一个客户公司的技术总监   四哥卫曙光介绍给左飚的朋友,背景复杂   爷爷秦放的爷爷,老干部,曾经的战斗英雄   奶奶秦放(色色小说的奶奶   秦启德(二叔)-秦放的二叔,事业单位职员   二婶其妻   秦启红(三叔)-秦放的三叔,监狱管教干部   三婶其妻   铭铭其子   秦启芳(小叔)-秦放的小叔,私企老板   淑辉其与前妻之女   荣辉其与前妻之子   小婶其现任妻子   萍萍秦放的表姐,秦放大舅的女儿   小满其现任丈夫,小买卖人   三舅母秦放的三舅母,官太太,逢年过节就坐着那辆满载扇子肉水果干货烟酒的车来到秦放家   汤晓莉秦放楼上的邻居,富有的中年女人   李云白月铮的小学、中学同学 《十三春》第一部分   内容还在处理中,请稍后重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1秦放   十月间她来过封信。从邮箱看她还是去巴法罗那所大学了,离普林斯顿那么近。信是用中文写的,标题“你还好吗”,一行内容“这就是你要的吗?”他把它删了。老费临走教的那门手艺也没用武之地。做制冷试验老费得变着法地鼓捣制冷机,让它这样工作,让它那样工作,后来老费的论文出了,手里就多了这么门手艺,老费管它叫“扎眼”,让制冷剂挥发更快,迫使客户不断买价格不菲的维护服务。设备看不出被动过手脚,当然调出来效果如何还得凭经验。秦放估算过,仅靠这些年“扎眼”,就够老费全家办移民了。关键是,不知道去哪儿找项目。老秦的建议是:1.保持神秘感,说话办事要有水平;2.不说脏话,有涵养;3.杜绝低级趣味,注意锻炼身体;4.实干加巧干,出奇制胜,那会儿我发现吐血了我就跑到刘主任面前吐刘主任赶紧说哎呀启雄啊赶紧休息吧你这是累出来的呀等休息完了我就调进办公室了。卫斌开上他儿买的蓝鸟他又能怎么样,大院里人人说起咱父子都是这个(在电话那头竖拇指)注重全面发展好了。于是电话那头换成母亲,室友关系食堂伙食我跟你爸去看看你吧。我要出差,哎呀(色色,哎呀,哎呀呀。那个大院,高低贵贱;那个大院里的家,老秦,母亲,想象和想象是那家庭;蓝鸟丰田沙漠王,卫氏父子喜洋洋。   来年的初秋,左飚来了。   “气色不错。白了。”左飚说,把手包扔在桌上,“最近怎么样?”秦放歪在床上,靠着枕头,笑了笑。   “出来跟我干项目吧。”左飚说,“我这儿现成的项目,先把钱赚上。”   “嗬嗬,是吧。”秦放说,打了个呵欠。   “我还要去叫卫曙光。”   “嗯。”   “他在南边有些资源。咱仨一起,一年肯定起来了。”左飚环视这间屋,“哥们,是下山的时候了。”他使劲拍了拍秦放的膝盖,“打起精神来。”   公司随后成立。左飚是老板,秦放和卫曙光都没有股份。左飚说,股份不实在,分钱想买什么股份自己买去。秦放觉得这话挺实在。他去那套商住式公寓认了个门儿,顺便认识了唯一的新同事(长脸冲里凹着,麻利,有眼力劲儿,叫郑艳,是个干事的,他很满意),当晚就跟左飚出差了。那晚卧铺车厢里熄了灯,他睡不着,他去靠窗的小座坐着。沉睡中的城市已被远远地甩在看不见的地方,窗外黑黝黝的田野在茫茫的夜色中向前伸展。他能感到钢铁的车轮架起沉重的车身,载着沉入幽暗梦境的人们,在轨道上稳而快地行进着。他感到正在融入这个真实的世界,这让缠绕他的对未知的恐惧悄然褪去。于是他自认为甩脱了曾经那个沉重的自己,于是他一无所有地回到了这个世界,也回到了一无所有之中,比一无所有还少去一年光阴和一屁股债,却获得了一份崭新的、脚踏实地的信心和勇气。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想。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2秦放   2秦放   所以现在没什么能争夺它的光彩了。太阳早已落下去,那盏灯笼把秦放家的院门口照得红彤彤的。   母亲说:“左飚不也考上了?你看人家,就跟没事人一样。要不我们李处说呢,‘要说领导,就是有水平。’我当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都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了。人这不就是说你没水平么。”   老秦就说:“什么叫有水平?他左飚怎么考上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们那个李德平,就是左达奋的一条狗,机会主义者!还有脸恶心我。”他弯曲的五指张开来,抖着,像要去抓什么,“啊?他左达奋不张扬,是因为他不好意思!我儿子,凭真本事考的,我凭什么不能跟人说说?他左达奋有水平?是他觉得无所谓,成天一堆人跟那儿拍他马屁呢。可他作为当爹的,他为他儿子吃过什么苦?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我不跳舞不串门不看电视不打麻将,他能跟我比吗?我拿着我儿的录取通知书(色色小说,大伙说几句好话,都是诚心诚意的,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做的,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呢!这个院里啊,人人提起我老秦都挑大拇指,那说起来都要高看一眼的。你就说西边那栋楼里头这个这个……”   但是老左亲自来了。一个人来的,夸了红灯笼,和他们每个人都握了手。老秦说:“还是左飚更有出息!从小到大,人人提起左飚都挑大拇指。这孩子从小就让人高看一眼。单位里大家都在议论这事呢,那说起来都是左飚考上清华了,秦放也考上了,嗬嗬嗬!”   老左就说:“咳,左飚那就是瞎胡闹。秦放,你得多帮助他呀。”   老左走了以后,母亲和老秦一致认为:领导就是有水平。   那之后就离开学越来越近了,不知怎么,秦放越来越不安。左飚跟他说,无所谓啊,去哪儿不都是人么。这时他感到左飚开车的背影有点刺眼,不过没多久就过去了。只是这次比往常略久了一点点。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3秦放(1)   3秦放   学习好就能成为大人物,那会儿他觉得。大人物就是那种有能力和这个社会展开最公平对话的人。但前提是必须学习好。否则别人不服。至少老秦就不服。所以世界奇妙地变小了,比高中还小,那是宿舍、澡堂子、操场、上自习的四教、十四食堂、选修课的几座教学楼那么毬大点儿个地方。那么毬大点儿个地方以外的就都不必要了,于是那些东西的存在就成了虚无。就像爷爷说的,靠本事吃饭,凭良心做人。所(色色小说以一离校就对外头的鲜活繁杂感到虚无,结果总是当晚就赶回去。结果这么过了一阵儿,他发现有件事不能照爷爷这话办,因为这事很孙子。那就是“表态”。   表态,表明的必须是你的态度,但绝不能让大伙因为你感到扫兴或者失望。可以拒绝表态:新生联谊、听特等奖学金获得者讲成长心得、集体逛服装批发城等等等等,一概不去。谁胆敢说叨,他就说我去不去的关你屁事儿啊。在班里,信自己、信主、信的都有。他信自己也信。可班里民主测评,民主说:“秦放人不错,但不合群。说话率直,有煽动性。”结果头一批被组织吸收的学生中没他。对付不想干还非得干的事,办法就是“对付”,人这辈子是对付出来的,对付就是少动感情,这也是爷爷说过的。的确是。等习惯了对付,孙子就练出来了,表态大有挥洒自如之势。结果民主又说了:“态度暧昧。”就是说还是不怎么满意。   在十一月份星星闪耀的清晨,跑步的那个青年可能并未意识到,他极力想回避的被太多他人围困着的成人世界,已经以一种沉重的方式悄悄在他脚下展开。他不喜欢这儿,可他毕竟走了十二年的路才来到这儿。三十二岁那年,他迎着呼啸而至的地下列车想跳进轨道时,想起填报志愿的日子:爹递过空白志愿书,置身事外,沉默着,可儿子清楚爹,于是更坚定地做出了命运的选择。像一对赌徒,他们都宁愿相信他的梦就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于是他抬头穿过晨雾望向无垠天边的一片白色混沌,信念让现在成为了暂时的委曲求全。校园很静,两步一吸,两步一呼,从起点到起点,因孤独而感到自尊,并且自足。那天是周六,他跑完步,去自习,学到中午,去食堂吃过饭,回宿舍休息。他看见上铺床帘洞开,左飚又回家了。昨天夜里上铺有一阵震得厉害,令他想起刘瑶,那个挺好看的小丫头,有点蔫坏,他忍不住拿她幻想一番,让下铺也震了一阵。说起来这下铺还是入学那会儿左飚让给他的。左飚,在与不在的,总能让人宽心啊,他想。他轻轻地把饭盒搁在倒数第二层的书架上,脱鞋上床,从架在床梁的木板上拿起一本小说,舒舒服服地靠在被子上。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3秦放(2)   他把小说又合上了,搁回去,从包里掏出英语课外阅读教材。别人都在读教材的时候读小说不吉利。这时有人轻轻敲门,然后沈超跑了出去。过一会儿,走廊传来他和一个女生的说话声。   他们在说粤语。她声音不高,抑扬顿挫。   秦放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得真切。一个字都听不懂。语速真快,像串打碎的铃铛裹了绒布,她有时低低地笑,尾音夹杂着一点叹息式的女孩子特有的咽音。   这声音继续着,像对展开的偶尔闪出微光的翅膀,把他能想象的美毫无遗漏地容纳于它的羽翼之下。这声音继续着。秦放所经历的一切都开始有了点虚无的味道。那些缀满荣誉的建筑,沉甸甸的校园,低低地在冷风中臣服下去,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声音陡然消失。秦放看见沈超回来了,像根洗净的白萝卜。这时房洛夫笑嘻嘻地问他刚才跟谁说话。   “周一文。没听出来。没你事儿啊。”沈超说,脸红扑扑地往四下看,看了秦放一眼,面无表情地又转开了。历史你没及格,图你又得重画嘿嘿。那会儿这张脸也是这么红扑扑的。你吃惊于他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而且如此直白。那时你们站在同一张桌子的两边,身体呈九十度角,他笑得都羞红脸了,眼神是意味深长的,玩世不恭,像对某段年龄的模仿,就像咱按规定把事都做好了终究就为能在这样的一刻有资格端着这样的(色色小说姿态说出这样的话   “不是浙江的嘛,怎么会说粤语呢。”方明哲边飞快地演算边用一种无所不知的下降语气说。   沈超像没听见,坐下塞上耳机。   嗑嗒吱——嗑嗒。然后你能听到卡带在随身听里微弱而规律地吱吱走着。吱吱吱。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4秦放(1)   4秦放   她左看看,右看看,又看看他,确认他是在冲自己说话,便略显吃惊地点点头。   “周末去卢沟桥,”现在她开始微笑了,说着硬硬的江浙普通话,“你知道了吗?”   考成那样居然还惦记这种事,他想。“知道,肚丘说了。”他说。他根本不想去。   “不知道那儿是不是真有那——么多狮子。”她说,比划着。   “就有座桥,”他说,“没什么可玩的。”   “啊?”她说,用两根指头摁住下嘴唇,张大嘴笑,她说了很多,什么小学看课本(色色小说就想去了,什么听人说到了那儿把土豆埋到土里烧特棒了,眼睛亮闪闪地仰头瞅着他,不时发出那种带咽音的轻笑。他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把心中的柔情倾注到她的脸上。而她也并不回避,似乎说得更开心了。她比平时上课的样子好看得多。   这时有个经过的男生拍了她一下。   “嗨,你呀……”她转去跟那人聊起来。   秦放看看那个男生,不认识。她冲秦放笑笑,把那男生拉到一边。他们低低地交谈起来。秦放没动,就那么看他们。她再回来的时候,眼里便只剩下了对一个刚认识的人的客气。“你在这儿吃吧?”她说。秦放说是,她便低头往里走。秦放紧紧跟着。   一进去,她便快步朝一个窗口走,要宫保鸡丁,交了饭票。他要了同样的一份。她走了。等盛菜的当儿,他在食堂里寻找她。她已经到门口了,掀帘儿,出去了。有种类似肉体痛楚的感觉在他心里头升起。一百个老秦组成的老秦方队踢着正步经过主席台,以一致的动作行注目礼并且打出横幅: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不打麻将不串门不看电视,主席台上爆发出哄堂大笑。拒绝。他想起她难看的短头发。他端着饭坐下来。是的,他想,她刚刚就那么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他仿佛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企图征服世界的傲慢。天生就认为男人都欠她一壶的那种。他盼着她能关注他,可凭什么呢,这么多的人。咯嘣咯嘣。他把花生豆嚼碎了。   那年腊月二十八,那辆载着扇子肉水果干货烟酒的车来了。这个、这个、这个,那个别动,哎哎哎那个不是,她对秦放说。这个可好了,她对母亲说。每年都是这样。不同的是从北京二一二到桑塔纳到迷彩越野车。母亲说,行了,你看书去吧。他就洗干净手,回屋看书了。   隐隐约约的,客厅那边说:“可不回来了么。跟她新找的那位站一起,就跟他妈似的。”   “有那么老么?”母亲说。   “有,你是没见,人工授精得打针,都打了有一阵儿了,这针一下去人就抽抽得跟老太太似的……啊,可不是么。你说她新找那个,到处跑货不着家的,找她就把自己原来老婆给踹了,她老成这样,我看也长久不了。弄个孩子就能把男人拴住了?我就说她就不是个享福的命。三岁看大。从小就不是个消停人。她原先那个,对她多好,不就岁数大点么,还有好几家门市,也没孩子,又不逼她生……哪儿,她嫁过去就不能生了,谁知道过去那些年在外头怎么弄的……”   秦放走出去,装作闲闲地抓了把瓜子,半拉屁股骑在沙发扶手上问:“你们说谁呢?”   “那还能有谁?”三舅母冷笑道,“萍萍么。”   “她离了?”秦放说。   “你不知道?秋天那会儿,瞧没声儿跟一个跑货的跑了。年前回来了,闹腾着生孩子。”   “这儿没你事儿。”母亲不高兴地轰他,“回去看书去。”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4秦放(2)   萍萍。   她就那么推门进来了就像那么些年她从没离开过那个院她的头发男孩子那样朝后梳着她脱掉皮夹克你就看到黑套头衫紧裹着小小的乳房她几乎不停地动她的耳环像门环一样敲打着脖子然后她就坐下来   到年初二,秦放果然在姥姥家见到了萍萍。没有三舅母说的那么恐怖。她有种黑胖的老相。红缎小袄紧绷绷的,显露出粗野的框架。二十一岁的萍萍。那个灰不溜秋的家伙长得不错,并且有种非凡的能力,不论谁跟他说什么,他总能用不超过五个字飞快地应对,而且能让问话的和四周的人都感到舒服,之后继续凌厉地嗑西瓜子,偶尔拿和善的贼溜溜的眼神瞟在座的众人。   这时五舅和五舅母来了。“这是小满。”萍萍对他们说,矜持,还有点满不在乎,透出不易觉察的肉感。“秦放,你怎么还这么能吃?”她毫不客气地说,她肉滚滚的压过来了然后又回去了送来块五花肉,洒了些汤汁。她的眼睛立刻就溜回到那个小满身上了,那家伙稍走远点,她就喊“小满——”这不知道跟她打的那种针有没有关系,等那家伙挨着她坐下,她才能安心地扒拉几口饭。   萍萍,被吐在炉壁上的烟草渣滓,秦放越是努力想把她抠下来,被她遮蔽的以前的萍萍反倒越发淡漠了。四月是残忍的,丁香花过度盛开,柳树是乌泱乌泱占街的疯婆子。现在他改去图书馆上自习。他总多占一个座。他看着她一个人来了,从进大厅就跟人打招(色色小说呼(那些男女过于活泼了,他都不认识)。   会不会玩啊?不会玩,下去啊!啊呀怎么搞的嘛。那天他就是投不进去。那个嗓门特别亮的江浙普通话就喊,会不会玩啊?不会玩下去!不会玩,下!去!他瞪她。她瞪回来。他状态来了。好球她就喊。好球她就喊。好球她就喊。四一班,加油!她就喊。他把球传出去,呼哧呼哧。太棒了!哇噻了!来来来,加!油!他指着她,他说:“你甭他妈叫了行不行。”肚丘说,你,明天给人周一文道个歉啊。他说,凭什么呀。肚丘(那会儿是党支部书记,好人啊)严厉地看着他(去年就不再是入党积极分子了)。何大土捏着嗓子说,加——油,加——油,哈哈哈哈。陈铁说,耍戏呢,嗬嗬嗬嗬。肚丘摔门就走了。他想凭什么管我呀,妈拉个逼的   现在他看着她找到自己的座,独自学上了。这时有个过于活泼的男生,过去把她的书包水杯一股脑端走了。她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居然。他看着她收拾起占座的东西,加入了那桌。   不仅仅是嫉妒。这种时候,他感到自己是个失败者。春季学期总是比秋季学期感觉过得快。那是温暖的夕阳下,飘浮在空中的杨絮,到五月底就转为无边无际的燥热。新生阶段就此结束。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5秦放   5秦放   后来秦放发现在这儿的日子,是按奖学金评定为周期来计算的。去年他刚来那会儿,新生摸底测验,他在班里排倒数第三。学年末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排到了正数第二。的确是。咱甭管说什么做什么,咱一举一动得合得上自个儿的位置,这位置是咱自个儿挣来的,这就是咱的荣誉,他就是这么看的。于是他在这儿的存在有了新的意义。他谁也没告诉。他等着发那笔奖学金。   国庆后的第一个周末,结果出来了。秦放综合排名第十一,奖学金没他的份儿。被人玩儿了!他在肚丘的宿舍看到了评分表:他的德育在全班三十人当中排第二十,体育排第五,没有社会工作加分,没有文体加分。我不是我所是的位置只是一个残缺的五边形终极的形式并且永远残缺下去于是我闭合了成为了一个更加尖锐的角就就是说,就是说学习成绩、德育评定、体育成绩、社会工作加分、文体加分这五项就是你,就是说无论你有什么,要是你没能把它在这五项的分数里头体现出来,那你就等于没有。她呢?   她,周一文,德评第十四。好球!不会玩下去啊!我给她评了A,她给我评的是什么呢,他突然想。她的综评排第四?她学习排第十,艺术团加分,华侨加分,班级文艺委员还加分!这就第四了!还有,二等奖学金!他把这张纸扔在肚丘的桌上。有人敲门,他看见陈铁把门拉开,周一文和白珊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评分表呢?”她说,发现是他,她眼里的光褪了一半。他感到她就是团垃圾。她眼睛里那种光没了,她把眼睛转开了。他绕过她们,走出去。   他回宿舍收拾好东西,去图书馆。二等奖学金,他看到那几个字,真希望所有的集体死灭、所有的班干部死灭、所有的艺术团什么的统统死灭,他希望因这行字将周一文划归其间的那个他人的世界统统死灭。她肯定意识到你在嫉恨她了,他想。你在嫉恨周一文,因为奖学金而嫉恨周一文。我怎么会嫉恨她呢?!可也许这个世界就是希望我们这样对待彼此的!而那会儿你竟不知不觉地顺从了,背叛了,成了同谋。图书馆。上了年头的圆拱形砖木建筑,快有一百年了吧,像座炮楼子,有多少自我曾在此诞生并且死灭呢?他刹车,撑住地,望着它。这时,那些他极力想逃避的为难以一种命中注定的方式浮现出来,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高度量化的清晰和具体。二等奖学金,比较就是咱们的处境啊,他在心里大声说。   这晚他在五教上的自习。他想通了。他决定,首先,奖学金这事必须换种态度:不过是几个钱的事儿,什么也不是;其次,他不再去图书馆自习了。思路一变,很多问题迎刃而解。将近十点,他几乎带着快乐的心情骑回宿舍。他看到她了,就在他们楼前,那些拎着暖壶背着书包推着自行车的男生绕过她。不,应该是他们。她在跟一个男生聊天,手指搭在嘴上笑。成功!二等奖学金!垃圾!   她看见他了。她捏了捏那个男生的胳膊(他觉得应该是肘关节。隔着衬衫捏的),笑着说了句什么,就笑着朝他走来。微(色色小说笑。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胜者向败者伸出双手,握手,微笑。去你妈的。我的书包就像子弹带从肩头斜挎过去。甭担心,他心说,老子死不了。   “你的吧?”她把几本书递给他。他认出是自己放在图书馆占座的旧书。“噢,忘,忘了。”他说。就是说这段她一直在关注着我呢,其实。他接过那些书,把它们叠在一起哗哗地翻。他感到她在倒着看书上的字。她说,那我先走了。从语气中他感到她在微笑着。她在看我。他就抬起头来。她的眼珠晃了晃,迟疑,带着不信任。   她走了。   他瞧着她耷拉着脑袋,沿自行车夹出的窄道逐步溶入车棚那儿一大片黑。他想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拉住她,跟她说。他越想说,脑海中汹涌而至的美就越翻腾得不成章法,一瞬间数不清的意象如同一棵疯狂的树长成了,核心的主干却无法穿透层层的人为阻隔,最终露出的只是些无干痛痒的细枝末节。他没有意识到,这种表达障碍在多年前早已形成。于是冲涌到舌根的竟然都是些笨拙甚至虚伪的陈词滥调,归结到最后能说的好像只有一句俗不可耐的“我喜欢你”。他的嘴张开了,愕然而痛苦,他意识到他根本不拥有语言。   出乎意料的,他看见她转过身来,朝他笑,因为笑得太卖力于是有点傻,鼻子下面露出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的白。她双手拢住那个月牙似乎想喊点什么,却又垂下手,就那么笑着看了他几秒钟,上身微微地左右摇摆着。在蓝紫色的夜幕里像一株摇曳的兰花。直到他忍不住跟着笑了,她才冲他使劲挥了挥手,转身走掉。秦放望着她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6秦放(1)   6秦放   他坐在上铺沉着脸看了秦放一眼,埋下头继续看那个本。秦放关好门,听见他说:“方大坛子这逼。”   “怎么了?”   “知道吗,流体力学,”沈超看着秦放,哗哗地翻膝盖上的本,“老钱出题就从习题册上找。那些题不是难吗,韩缜全做了一遍。现在那本答案哪儿都找不着。知道去哪儿了吗?”他拎起那个本来扬了扬,“被方大坛子借走了。从他抽屉里搜出来的。”   “是吗?操,回头给我也印一份。”秦放说,“韩缜谁啊?”   沈超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方大坛子就回来了。沈超冲他扇舞着本,咯咯笑。方大坛子笑着看看秦放,又看看沈超。“笑什么呐,”方大坛子笑着说,“这么高兴。”   沈超说:“哎刚才他问韩缜是谁。你过来,你跟他说。”   方大坛子认真地看着秦放:“这人你不知道啊?大牛!本科全系第一,特等奖学金操他妈的,张太慈(院士)的研究生。嗬。嗬。入学那会儿给咱们做报告的不就他么,你不知道啊。”   沈超在床上笑得都快死过去了。   “这人中午吃什么了?”方大坛子问秦放。   秦放答牛逼。   “那是真牛逼啊操他妈的。”方大坛子说,“上头那几届课程设计,都是抄他的——哎!你怎么翻我抽屉呀?把本给我!”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耻呢。”沈超说,“人周一文都没借,你他妈密起来了。”   “周一文用借吗?韩缜怎么辅导自己的女人,你操什么心啊。人韩缜有自己的单间宿舍操他妈的……”   “我擦,你丫真龌龊!”沈超把本冲那个正方形的身体掼过去,“什么单间宿舍,他不就是因为干新生辅导员找系里给调的么。这种王八蛋就能蒙你这号傻逼!这种人,一入学就当班干部,大二在系学生会熬夜,大三在校团委门口抽烟,在新生跟前吹牛逼,一到下午四点半就奔西操踢足球,暑假还要赶回来掺和我们艺术团的集训,趁人不注意玩命学习,研究生明明没两年就要出国,就为一单间宿舍还要捞个辅导员干干。就这么个禄蠹市侩!”把脸冲向秦放,“你说这号人还能搞文艺?我擦!这逼为追周一文,还专门混到我们话剧队里隐藏得那叫深,我们愣是没发现。混了恨不能一年多,演过唯一一个是人的角色,就是个太监,太监!上台连一分钟都不到,一句词没有。太监丙,上场后,垂首侍立,双手捧过一卷轴,恭身倒退入后台。甭提多他妈悲壮了!那场戏你不是还去看过吗,就那四个太监里的一个。”又冲向方大坛子,“我告诉你,那笔记你要不在全班分享,我就告到钱世汝那儿去。我无所谓,你看着办。”   操他妈的。   你以为她是不需要男人的。你看,给她买包酸奶,她都硬逼着把钱找给你,找多了,还会提醒你别忘了还她,可你知道她其实不缺这点钱,她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跟你划清界限。你还以为她就这么一人呢。因为她迟早是要走的。她爷爷从广东去了檀香山,后来又去了旧金山,人很俊,跟很多女人生了很多孩子,到最后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刚解放那会儿她(色色小说爸就回来了,才十七岁,要支援建设,高中学历,只能教书,从广东辗转到了江浙一带,跟自己的学生好上了,最后就落脚在那儿,结果没几年“运动”就开始了,她爸险些被当成特务给毙了。很多细节都是他追问出来的,说嘛说嘛(用自己都不曾想过的肉麻方式央求着,用从小在家就被严厉禁止的方式央求着,瞅你笑得那德性,老秦说)。她不理。说嘛说嘛(这话出口,心里的某块石头悄悄松动了),甚至还拽了拽她的袖子。唔好烦我啦,她夹着烟卷无奈地冲他笑,像在背地里说邻居家的事。不过如此,她最后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他说,我是说,沈超说我这人自我为中心,你觉得呢。她就说,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她拉开那把椅子一声不吭,就挨着你坐下,结果过了三天,她又过来问你这儿我能坐么,废话!废话!废话!而今谁在世上什么地方哭泣你还在她的理论力学笔记上补:而今谁在夜间什么地方发笑,而今谁在世上什么地方走着,而今谁在世上什么地方死去,周一文,你到底是谁呢?虽然她可能根本没看见。那个任性的家伙,那个其实是那么温柔的却总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些的女孩。那是周一文啊。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6秦放(2)   我说:“我就是给你讲讲思路,又没让你抄,你想太多了。”   “哎呀,好烦啊,你就别说了。”她说。   “你看不起我?”   “你好烦啊。”她笑着说,“你有完没完了?”   我伸手抓住她胳膊,看着她。   “你别闹了。”她笑着说,她把我甩开了。   “要不咱们去抽烟吧。”我说。   “不去。”   她就那么小心翼翼地骑进那个豁口,那(色色小说儿那么多的人然后她就突然不来坐了   你不知道她是谁。你不知道她在微笑的时候,会用那只细溜溜的手微微遮住下嘴唇,有时一两根指头还会不经意地搭在唇上;你不知道那件绿色运动衫在她身后波动的样子;你不知道那个声音,你不知道那双眼睛,你不知道那两簇飞蛾触羽般长长的睫毛灵活地闪动着,于是那双狭长而深的黑眼睛便放出亮闪闪的光来,她坦然地看着我,眼神清冽,像是对落入她眼中的这个世界充满着无限的宽容和理解,那么纯洁,神秘,而且自在。你不知道这些。   这个无情无义的贱货!   十一月初,老费通知出差,秦放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费承蕤教过他们半学期的课,本来是大三的课,可老费那会儿外头有项目,便硬插到大二下学期的中间。上课没有专门的教材。老费手写的讲义,兴许是教学经费不足吧,也没复印,按章分成八部,散与众人,几届传下来,同学私下称“天龙八部”。讲课时,老费先得从下头借一份上来,翻上几分钟,才知道该说什么:“那咱们这节课就说叨说叨……”有几次眼睁睁瞅着老费把公式就推错了,有人举着讲义指出,老费就让那人上去给推对了,自己在下头瞅着,再回去接茬喷。老费的头皮前端有几缕长发,永远向左侧飞扬,便得外号“费左倾”。据说费左倾本科是他们班第一,留校后当班主任,把那班最漂亮的女学生变成了女朋友,后来……总之前途是断了,于是每年只代这半学期的课,其他时间打着学校招牌揽私活。学期没完,课就结了,老费透露个意思,有想赚点零花钱的可以找他。于是得知了这门成绩,秦放便跑去找他。老费觑着眼上下打量秦放,就跟从来没见过他似的。秦放报上名姓,老费在乱作一团的桌上翻,看架势是想找这门课的成绩单。没找着。老费搓着手说:“你这门课考多少分?”秦放说九十。老费又去桌上翻,看架势是想到底把成绩单找出来,看这孩子是否诚实。还是没找着。老费眨巴着眼,接连又问了他几门课的成绩,秦放一一回答。老费看着桌面搓手。终于,点点头说:“你电话。”秦放留下宿舍电话,就告辞离去。然后老费便杳无音讯。原来沈超和春平也去找过老费,都是同样下场。于是大伙感慨,费左倾这逼真不靠谱。后来肚丘把散下去的讲义收回,只得六册,其余竟散佚不见。据说下一届就靠那六册残本了。   后来。“他给你多少钱?”沈超说。   “没说啊。”秦放说,“咳,干着玩呗。”   “怎么着,还保密啊?”   “保密个屁啊。”   “得,得,你就给那种人卖苦力去吧。”沈超说着走了。   后来,有回活儿急,赶过去,老费睡唯一的床,小秦裹着军大衣在招待所走廊凑合一宿。   后来,老费说:“官本位体制,玩派系,学而优则仕。什么院士,”他说,龇出来的鼻毛冲着小秦,“部级荣誉,部级待遇,还是终身的。退休?没那个事儿!津贴专家,熬资历的事儿。有几个能拿出像样的成果?心思不在那儿。你知道科学意味着什么?首先是理想主义,没这个,那科学就是一串捞钱的公式。理想主义的本质,就是对自由的追求。你知道自由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他双目炯炯,胸口起伏着,却没回答这个问题,戳着胸骨说,“我,玩世不恭,就是对这个社会的否定。”   这就是手艺,它能让你感到自在。只是秦放不大明白这种自在与老费说的自由是否是一码事。那时他是个学徒。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6秦放(3)   这会儿,不给老费干活的时候,他还是学生。他趿着拖鞋走在食堂。那些背书包托餐盘的,挤搡着,指标僵死的形态,再过几百年都没变化地忙忙碌碌,瞧瞧,咱跟他们不一样。接着他就看到他们了。要让你在这种时候看到他们   矮秦放多半头的年轻男老师头发很短,瞧着很健康,的确像个年轻有为的体育男老师,韩老师很有风度地与女友周一文同学间隔一拳距离,宠溺地看她一眼,她冲他笑了笑。是的,她真幸福,真快活极了。你能感到下头涌动着的肉体深处的满足。她可真是快活啊,他从没见她这么快活。她穿了一双尖头的高跟靴子。太快活了,真的是太快活太快活了。说明那男的比她还是略高一点,要不怎么能一边儿高呢。没治了。太快活了。这哪儿他妈是几包酸奶几根烟几句诗能带来的啊。她真的是很快活。真的,太快活了。那又怎么样。他望向别处。你发什么疯啊,他想,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他基本面无表情地看。又开始踮脚望铁板了。全系第一特等奖学金操他妈的张太慈的研究生。这个贱货。他想走,可他走过去了,排在那队后头,他们之间隔了四个人。情侣只买了一份牛肉,装在她的白塑料饭盒里,她说,拿你那个饭盒打米饭,我还要吃麻花。那男的就说,吃粗的还是吃细的呀,她就竖起拇指说,吃这么细的,那男的说,好啊,嗬嗬。他们说着就经过他,往面食去了。他们没注意到他,他感觉她根本没注意到他。来来往往的学生。这儿没人注意他尽管他个头不低也永远没人会注意到他。她吃粗麻花那男的吃酱鸡冠子抿在嘴里嚼碎了咽下去。咽下去。他盼着她死,车祸,奸杀,怎样都可以。像种突如其来的冲击,不是一阵风或者流水那样的冲击,而是那种丝袜所独有的汗臭,混杂着刺鼻的香水味,随即那股香水味消失了,他好像闻到了姥姥家那条方砖巷在阴天里挥之不去的垃圾堆的潮气。轮到他了,他要了份羊肉,辣椒多来点,热腾腾拌着洋葱就盖在了他的米饭上,他找了座开始吃,他吃得很香。   那年期末,班里人的流体力学基本都上了八十。她只有七十三分。那哥们不是优秀得都不行了么?瞧这意思,除他娘的性关系,也没沾上什么光呀,他忍不住想。然而成天在宿舍打游戏的马波,这回都考了八十二。不解释。她没有变。周一文啊周一文,他在心里喊,胸脯感到一阵阵的压力,忍不住打摆子似的晃起头来。他感到她非常可怕,像是一系列出神入化的瞬间,像个精灵,或是鬼,甚至七十三这个质数都有了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孤独。那时系馆走廊里很静,有点昏暗。他回头瞟了一眼,教务科的门关得严严实实。他又向两边望了望,所有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他一(色色小说把撕下那张成绩单,团成个球塞进兜里,快步离开了。   班主任说,要说挣钱,还得靠上市。那是在暑期实习了,他们班去一家厂子搬了两周的风道,有回班主任来看他们,班主任就说,要说挣钱,还得靠上市,那一上市,翻出几十倍去,一下就能挣百十来万,你要那么个辛辛苦苦干活,且干呢。班主任走后,肚丘说,哇噻,一下能赚那么多钱,陈铁说,你以为呢,耍戏呢。何大土说,咱们学这个干吗啊,直接炒股票算了。沈超说,那次我听他打电话,说让他老婆开另外一个车过来,你想他得有几辆车啊,至少得两辆。春平说,他用那手机是掌中宝吧,那么小,啧啧。沈超说,嗳秦放,老费也特有钱吧,秦放说,我他妈哪儿知道啊。春平说,肯定有钱,那还用问,要不给秦放配呼机呢,跟老费干的人都给配呼机呢,老费那手机怎么还那么大,干吗不换掌中宝呢。陈铁说,你说换就换啊,耍戏呢。沈超说,我擦,那种人最能装了,我就看不上那号的。秦放看见她吃完盒饭了,她垂着眼皮把饭盒扣好,紧抿着嘴巴,他看到她把牙齿舔了一圈,于是嘴周围就轮着鼓了一圈,他走到左飚身边,他说,还有烟吗,左飚把烟叼在嘴里,掏出烟盒打火机给他,他们一块抽烟。她朝他看的时候,他冲她扬扬手里的烟盒,吐出一股羽毛状的烟,她像没看见一样把脸转开了。他扭头看左飚,左飚正歪着嘴乐呢,两人对视,心领神会地笑。   九月份升入大四。十月初大三学年的排名出来,秦放的学习成绩排第十九名,其他排名他都懒得看了。周一文学习成绩排第十五,德评第十一,综评第五,今年拿了一个额度很高的华侨奖学金。现在他是这么看这事的:比较着的处境之下,不存在公平,没有公平便也谈不上荣誉,那只是虚荣。当然,这些顿悟可能统统是自我安慰。这年的排名他没好意思告诉家里。老秦也没问,那是一种荣誉的惯性:像一个功成身退的人,守株待兔地等着各种好消息。十月下旬,老费移民投奔媳妇(就是那位师姐)。那天傍晚,两人并肩骑车,老费说,都过去了,这世上没什么值得用生命去冒险的事了。老费朝秦放点点头便向南拐去,背影消失在教工宿舍区的一片暮色之间。   后来,秦放再也没见过老费。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7秦放(1)   7秦放   有时候时间会变得非常模糊。因为这种模糊,好像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了。秦放常常中午才起。要下午也没课,就听着电视看小说。类似的懒汉,每间宿舍都有。懒汉们的存在总能给其他人带来慰藉,甚至莫名的欢乐。他们活生生地展示着懒觉电视小说游戏所代表的蔑视上进的理想生活,并给周围人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心理优势。于是这些人成了集体中不可或缺的公共财产。班上其他人么,虽说一如既往地忙,但不像前两年不约而同地忙活同样的事,有了那么点分道扬镳的意思。有忙外语的,忙社会工作和社团的,还有给老师干活的。秦放唯独不大理解类似方大坛子这样的,去年从系学生会外联部副部长和系团委办公室副主任退下来,今年仅挂了个校五子棋协会副会长的闲职,可还跟新生蛋子似的上课上自习还做习题册,不到七点就起床,每周两次去操场奔个两圈半(不多不少一千米),晚上十点下自习,活得像只正方形的虫子。   “哎,我说,你要是特没劲的时候,你一般会干吗?”秦放问卫曙光。真是句废话。肯定泡妞找小姐呗,就从没见这人(色色小说有没劲的时候。那套三居室像个钢筋水泥的避难所,卫曙光没做装修,他们刚买的猪头肉、腐竹花生、猪肉茴香馅包子都搁在纸箱上,他们面对面坐在两张行军床。刚提回来的两台东芝笔记本搁在另一张行军床,卫曙光对电脑只有一个要求:一步到位,要最高端的。秦放说,电子产品,这么买不划算,卫曙光就说,你就管挑,知道么,我自有道理。两台七万。开票,秦放说。开票得加五个点的税。不要了,卫曙光说,要那有毬用,我他妈找谁报去?卫曙光倒酒,墙角摞着三箱宁城老窖,他们喝二锅头,卫曙光照例打听许多事,知道屈原是被红卫兵迫害死的么,嗳什么是MPA、有什么用,哪儿能旁听到衍生工具的课,给我讲讲金融存在之意义,什么是冷凝,加缪是怎么回事。那些问题啊,就好像在你面前展开了一卷混乱的人生图景。每个图标你都认识,甚至体验过,而你现在才意识到它们其实与你毫无干系。烦。秦放就说,老费走了。“老费。”卫曙光笑吟吟地抿了口酒说,“哎,移民美国需要什么手续啊?”秦放说,移民那得有很多钱啊。   “咳,钱。”卫曙光说,“你把杯里这点儿喝了。再喝点儿。”   “哎,我说,”秦放就说,“你要是特没劲的时候,你一般会干吗?”   卫曙光笑了一笑。“我就跟你说四个字,”卫曙光顶认真地瞅着他,每说一个字就晃一下巴掌,“学,无,止,境。”   “操。”秦放说。   “我说什么来着,”卫曙光说,“你就该退学。我就观看,那人背着书包,阴府也随着他。”他就那么说了一会儿,接着把酒杯用力扣在纸箱上,手压杯底,身体朝秦放这边倾斜着。“等着瞧吧,”他把食指竖在鼻子前,徐徐地推出去,“哥们会不朽的。”   “你打算怎么做?”秦放说。不朽是种荣誉。与其说秦放愿意相信卫曙光能不朽,不如说他用这种相信向自己确认了人皆平等。然而卫曙光高深莫测地笑,不说了。于是秦放被冒犯了。他坐直了,俯视这个初中毕业生。就凭你这破房子,破车。那是种久违的荣誉感伴随优越感,让他感到没必要跟这种人认真,于是他嘲讽地笑了。   “甭得意!”卫曙光说,“你忙活半天出来,不也就为钱么?还清高。瞅你那傻逼德性。”   这傻逼的话没法反驳,可你就是觉得跟他不一样。“赶明儿你发了,”秦放说,“来我们学校起栋楼,曙光楼,研究——”想了想,“生殖保健?”笑得直喘,“噢,不行,你还不是校友,不能捐。你得掏钱让丫们先给你弄一名誉妇科博士!”   卫曙光涨红了脸,喝酒。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7秦放(2)   那晚半夜秦放听见那边床上哼唧。卫曙光说,真他妈难受,你去给我弄点退烧药去,消炎片也来点,西边出去,马路对面就是。秦放爬起来摸他脑门,烫手。这还不去医院呀,秦放说。卫曙光说,哎呀赶紧去买药去。秦放把药买回来,给他灌下去,拧湿毛巾敷脑门,把另一张床的毯子被子都给捂上。卫曙光说,哎哟,谢了,哥们。秦放说,甭废话了。他坐旁边看着,那家伙烧得红扑扑的,龇牙咧嘴地睡在行军床上。他想起那个六一节小朋友都被化装成兔子   左飚裹着毛巾被站在窗前。他就走过去,发现从那角度能清楚地看到一院兔子跑。你凭什么不用去当兔子呀?他就说。左飚说在裤子里拉了泡屎,展开毛巾被,让他看自己的光腚。他就惊得忘了不服气,担心地问不怕你爸抽你?左飚说,那老逼不来,今天我妈来。那时他们就看见阿姨冲上滑梯把卫曙光扯了下来。后来秦放趴在一张床后面,躲过了那个阿姨(卫曙光几乎是横在地上被阿姨拖进来的)。阿姨走后,卫曙光指着说你们看见了吗电视台摄像就在滑梯那儿现在拍不上我了,冲下头阿姨骂你妈的蛋你妈的西红柿炒鸡蛋。他们仨肩并肩扒窗台站着,那时秦放觉得真快活,可瞧见老秦在兔子里找他,他就赶紧下去跟其他兔子玩给大人看。在下头,他忍不住往上看,他们也看见他了,左飚冲他心照不宣地笑了一笑,卫曙光指着他冲左飚大笑,他不知道他们当时是怎么想的,但他有种感觉:他们仨是一伙的,而且只有他们仨。   换过两次毛巾,卫曙光开始打呼噜。摸摸,不那么烧了。   天黑得沉静。另一间卧室空着。还有一间也空着。从客厅窗户望,楼前只有四辆车,卫曙光那辆后门瘪进一块的白夏利大剌剌地歪在两个车位中间。一只杂毛猫耷拉着尾巴正穿过绿地边上横七竖八的建筑材料,那猫走走停停,冲楼房这边看,继续往前走,孤零零地穿过绿地,走进另一边的黑暗中去了。卫曙光在打呼噜。   秦放去了卫生间,习惯性地把能拉开的都拉开瞧了瞧,什么都没有,能用的都摆出来了。这儿没秘密,隐私没价值。二十瓦的白炽灯泡在头顶毫无(色色小说遮盖地亮着。我要挨着秦放睡。他想起小时候了。那时候他翻箱倒柜搜出来的那些大人们遮遮掩掩的玩意儿,曾让他觉察到的那个他注定需要前往的世界里被“存在”所包围的普遍性的为难,记忆沤出一股过时而温暖的气息,几盒原封未动的国画颜料画笔调色碟,包在白绢手帕里生锈的口琴,蜡潢色避孕套盒子印着小人书似的黑色线条宣传画,那种小方盒子,得翻起大衣柜尽底下的隔板才能从夹层里掏,在黑暗中低低地呻吟着,被角漏出一点点手电筒的光,就跟你隔着一枕头的距离,旧习梦思床垫(三舅家淘汰的)晃得像一艘船,唔,唔唔,妈呀,像种黑暗中的仪式,能给你非凡的体验。巫师们就是那么干的,巫师是属于过去的,巫师也是一种先知,都是那种真正的自我为中心的家伙,没废话,他们准备好就在黑暗里干上了,你听到了表达痛苦的声音,过去你以为是痛苦,现在你知道那很美妙,你想吃粗的还是细的呀,吃那么粗的,那么粗,那会儿他只看见那男的了。现在他看着浴缸和马桶,还挂上了浴帘了,遮遮掩掩就是说有女人在这里洗过澡了。卫曙光是用不着那玩意儿的,这屋可比单间宿舍强多了,强一万倍都不止,她的身子,把她带到这儿,用点巫术,就在洗脸池台子上吧,现在那就算干净地方,现在就开着灯,现在这样看着清楚,他想着,他不顾一切地进入了她,使劲操她,他幻想着每个细节,想着她跑到男生宿舍打牌时褪下黑色浅口船鞋来把脚趾尖踮在里头轻轻晃动的那只纤细的。他把门掩上,从里头锁好,对着马桶,解决完,他再回到床上,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对敲……跑多长时间了,什么!……他醒了。上市就翻出一下就能挣百十来,秦放在宿舍接了股票卡,装了软件,把手里的五千来块都投进去了,从卫曙光那儿打探着。渐渐在系里有了名气。竟然有老师托他代炒,盈利几番,托他代炒的日渐增多。讲课的大多是客户和客户的朋友,秦放有种初步建立个人事业之感。他觉得看透了。德评、加分、奖学金,不过是些掩人耳目的噱头,因为操纵的味道过于明显,都显得太小儿科了,收买才是体制的本质,这么看卫曙光没错,不就是为钱么?就凭这思想,授丫一货真价实的博士也不过分!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7秦放(3)   考最后一门时下了大雪,接着可说是四年来最冷的几天。左飚准备去广西,问秦放去不去,说让刘瑶把她们宿舍一个“挺不错的”女孩叫上。秦放有点心动,然而要照顾股票,而且,又不认识肯定说不起话来,他推辞了。宿舍的人陆续离去,只剩老房。不久老房的女朋友来了,是个黑胖的姑娘,龅牙,瞧着比田静茹还矮,在上海学医。神经内科,内科啦外科一大堆,啊我也搞不懂,老房说,特别爱看诗,啊有的诗我都没看过。他们同卧在秦放邻床的上铺,帘拉得严实。秦放也拉着床帘。一连几夜,他好像又上了童年那艘船。   有天半夜。后来不晃了。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非常美。”未来的女大夫用那种江浙口音的硬硬的普通话嘘声说。   “嗯。”老房听着有点有气无力。   “我想解手。”   “行,我跟你去。”一阵窸窸窣窣,床微晃着。   “冷呢。”   “那就,”声音更低下去,“在这儿吧。”   晃动中有人蹑手蹑脚地爬下来,接着又一个。脸盆轻轻地磕水泥地,然后是女人小便特有的响动,“别看。”压低的女声,响动随之变得短促而断续,终于结束了。接着床晃,有人往上爬。然后脸盆又轻轻磕了下地,水在里头晃,门吱扭响,老房去倒尿了。   又亮了一下,又暗了,锁门声,人笨重地爬上去,屋里又静了。静了很久。那边传来鼾声。秦放伸进短裤。完事了。窗外咻咻的风。是沈超还是方大坛子说,那人已经不干新生辅导员了,通过什么路子又在博士生楼搞了间单身宿舍。反正都是单间儿的。老式木头床底的深处(色色小说放着红色的搪瓷痰盂,小时候住没厕所的平房,痰一般吐在地上,那玩意儿是拿来当尿桶用的,描着金色的花纹。   嘶——   ——别看。   去年就在那三栋博士楼,沈超说的,这事应该是沈超说的,有人寒假回来,进门看到自己的同屋站在门后面,背对着他。他拎着行李往里走,一边跟那哥们打招呼。那人一直背对他站在床边,不吭声。他问你干吗呢,怎么不开灯?走过去拍了那人一把。那人晃起来,脚擦着地面,脖上有根绳连着床架。咻咻的风。像许多亡灵在永别的沉沦中叹息。他听不到那两个人呼吸,没动静。他裹紧被子,蜷起来,屏息听。他感到那个世界了。那里昏暗、污浊,充满热腾腾的尿骚,像黏稠的液体紧紧围着他,他感到那个世界真实地存在着,因为那两个人就在那里。听不到他们的动静。只有风。咻——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咻——窗户冷不丁发出被撞的闷响。砰。接着一连串的砰砰砰。然后什么东西离开了,一下子又是什么声都没有了。过一会儿,他们又来了。他们还有很多。突然间,他希望他们死灭。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8秦放(1)   8秦放   他一言不发地坐下,红着脸蛋,抓着半瓶啤酒,红着眼瞅秦放。秦放站起来,接着被左飚拉了出去。他们买了啤酒,站在路边。左飚说,我要是你,等那孙子走了,我就上,绝对有戏。秦放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不好。左飚就说,操,你他妈的,说着推了他一把。秦放喝完那瓶,等左飚也喝完,他们退了瓶,一起走回去。宿舍已经熄灯。老房说,小心点脚底下啊,韩缜把瓶子摔了。秦放小心地走到床边坐下,倒没踩着什么,屋里没人说话,他就睡了。上午他起来,静悄悄的。他打开电脑看股票信息。他看见暖气底下有东西闪光,床底下也有,(色色小说纸箱上,他都扫干净,撮出去倒了。他坐在那儿看着股票信息。绿玻璃碴,反着光,挺漂亮。她GRE只考了两千出头,沈超考了两千二百多,不过人家说上两千就肯定能出去,学校好不好的问题。   不久就听说韩缜出国,去了普林斯顿。   九月份升入大五。上学年秦放学习成绩排第一(学分最重的课程设计他没抄韩缜的,做得很漂亮),德评倒数第五(进入权贵阶层,甭管面儿上怎么表演,就是这么个下场),综合排名第十一,得了一个额度最低的助学金:六百块钱。然而这都不重要了,他们都在等前四年的综合排名,据说今年推研是根据这个来的。等待是漫长的。有回秦放都到一个老师的办公室门口了,又折回去了。老秦说求人好比自吞三尺剑。实际上求人也没用,他对自己说,反正也得看排名。凭本事就是占了个先叮叮叮地敲钉子。那张纸现在还挂在客厅呢。那说起来都是左飚考上了,秦放也考上了嗬嗬嗬嗬嗬。左飚去漠河了,听说那边已经落雪了。或许为对抗日渐寒冷引起的凄凉和孤独,那么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几乎都落在了秋冬两季。那年秋天你风风光光地进入这儿,明年秋天却很可能连留下的资格都没有。的确良衬衫扎在劣质西裤里。秦放,我看“深厚德”涨得挺厉害的,老刘老师说。没戏,秦放说。嗬,嗬,是,是,老刘老师就说。那是九月底的事了。   到十月初,四年的综合名次排出来了,只考虑学习成绩,那些德评啊加分啊统统没用,据说系里觉得这最简单,省得学生干部闹事,据说年年有人告黑状。秦放四年的综合名次是第六,推荐研究生没有问题。顺了,他觉得。真的是顺了。这种时候你不知道到底是爱这个地方还是恨这个地方,你会有种感觉,体制就像个女人,并且是个难以捉摸的女人。来年四月底他的毕设完成了。   于是他骑着新买的赛车去机房找周一文。她总是不在。白珊说,你中午过来,她中午来收email。这么着,那个中午,他搬把椅子坐过去说,我想跟你了解了解出国的事。   她扭过来,认真地看他,皱着眉,似乎想把他看穿了。“你问吧。”她说,把双肘支在桌上,举着拳头,像要抢答似的。秦放立刻掏出一个小本子,把列好的问题一一抛出。   她认真回答,他不时打断她问些细节,她也都认真解释,他认真记录,不时让她慢点或者重复一遍。偶尔有特别没水平的问题,她轻蔑地微笑,随即迅速掩饰,又恢复到平淡的表情。后来她把两条胳膊抱在乳房下面,不耐烦地轻轻晃着。他常常忍不住停下来,偷偷端详掐在胳膊上的手指,扎在裙子里的腰身,还有牛仔裙下头伸出的小腿。她琢磨问题的时候,两脚交叠着,凉鞋里的大脚趾翘起来,微微晃动,有一次他看呆了。“还有吗?”她说。   “啊,有有有。”于是继续问下去。   人开始回来。他只好走了。第二天继续。第三、四天她都没来。熄灯前,带他做毕设的老刘老师的胖小姨子来找。胖菊子(沈超给起的外号)听说她的钱涨到五万九了,高兴,说急用钱,先抽走五万。秦放说:“好办。可现在正涨着呢,这不有点亏么?”胖菊子说,不是,你知道怎么着,我一个干姐妹儿想开个加盟店。这回胖菊子走后沈超没拿她编新段子。那阵子沈超几乎天天在。左飚几乎天天不在,肯定是跟刘瑶在东门外那套两居室鬼混呗。老房他们仨几乎天天一帮子去喝酒,不过半夜绝不回来。沈超死神一样地躺在草席上,肚皮搭着耳机线,这家伙出国联系得不顺,还没拿到一个offer。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8秦放(2)   第五天秦放从中午等到晚上,离机房关门还有半小时,她来了。她还是回答他了,很不耐烦。他准备得很充分,从各个角度对出国这事进行了思考。出国到底有没有必要带锅和酱油呢。她从他手里把本抢走,刷刷地写起来。他看见她写完一篇答案,翻页。那页至少有十二个问题,你就写吧,后头至少还有这么十好几页呢,写吧写吧写死。啪。她把笔拍在本上。“讨厌死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呀!”她说。他还没来得及答话,便被重重推了一把,他仰泳似的向后抡着胳膊找平衡,她又飞快地转过来,拉着胳膊把他拽直了,就像他是一把倒下去的椅子。她又转回去,开始收信。   秦放环顾四周,发现机房就剩他们俩了。他说:“毕业论文我帮你做吧。反正你马上要出国了。兴许以后咱就见不上面了。同学一场,就算给我个面子吧。”   “不用。”她头也不回。   秦放站起来,把她的屏幕关了。“你以为我吃饱撑的么?”他说,“你个蠢货!笨蛋!”   她直接摁住开关把电脑关了,抓起包,侧身从他和隔断之间像只扁蟹一样挤过去,一过去就飞也似的走。秦放在后头喊:“你就忍心看我白准备这么多问题吗?啊?”拿起小本,大声读道,“那边能买到荞麦皮枕头吗?有没有必要带一个过去?可是不是装箱空运太占地方……”周一文推门往外走。秦放追出去,在一盏路灯下把她拉住。她在笑,连甩两回没能把他甩开,收起笑,咬牙瞅着他。   秦放说:“周一文,我不是没完没了。咱们不可能有什么机会。我心里明白。可你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吗?美。”他激动得几乎喘不上气,停顿片刻又说了一遍“无与伦比的美”,像是自言自语,眼角有些湿润。他把眼睛转开一点,可那眼神又恋恋不舍、不听他指挥地摸回了她的脸,最后停在她的眼睛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胸口微微起伏着。   他说:“从我在你理论力学笔记本上写下那几句屁话之前的很长时间,我就开始思念你了。现在我还在思念你。你以为我占那座位是给谁的?你以为我接近你想干什么?你以为我想占你便宜么。”   他们对视着。他感到她的眼睛在说话,那是种不受她支配的东西,说了很多,只是你弄不懂它在说什么。他双颊发烫。他看到她的嘴紧闭着,过分用力地闭着,仿佛一松劲那东西便会把她吞没,然而她的脸、耳垂、乃至整个脖子都烧得通红。她低下头去。   他轻轻一拽她,把她抱到怀里。她身子直僵僵的,尽量远离他的胸口。他感到像有一种力量在把她往外拽,让他难以稳稳地把这个身体抱在怀里。他不敢使劲,甚至无法向前移动,因为脚下一松劲儿,两人就可能一齐朝她那边倒下去。可又舍不得就这么放开。他的手心贴着她的后背,这身体和他一样的燥热。他把脸贴近她的额角,她一抖,就躲开了。于是他就(色色小说把她放开了。   “你究竟看过我给你写的那些字没有?”他低声问。   她坦然地看着他。“我看见了。”她说,就像看着一个自己的决定。“你要想帮就帮吧。”她说,望着他的眼睛,“明早八点半,在这儿碰头。”说完就走了。   第二天八点一刻她来了。开头他们都有点紧张。她指着屏幕告诉他这里那里。他准备了一肚子“我手快”之类的说辞,琢磨着怎样才能说服她同意以他为主、她来配合地做这件事。现在看来都没必要了。然而这样的默契令他感到十分可疑,她的声音就在耳边回响着,好几次他险些出了神。后来,那种由于想到“她竟然真的这么老老实实地坐在我身边让我帮她做东西”而产生的紧张和不安,才渐渐消散。中午在七食堂,某种情绪在宫保鸡丁和蒜苗肉丝之间荡漾着。下午为一个算法吵了一小架,很快就和好了,而且相处更加自然。他感到周一文变了,仿佛紧紧包裹着她的坚硬的东西消失了,于是他们得以处于同一淙时光,他感到无比的自在和幸福。机房关门他们才收工,他们一路沉默着往回骑,在五号楼路口分别的时候,都有些依依不舍。秦放到宿舍没多久,胖菊子来了电话,他才想起解股票的事。他说明天就办,胖菊子不大高兴,就好像有人要骗她这点儿钱似的。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8秦放(3)   第二天工作到十点多,秦放跑出去做了个电话委托。晚上胖菊子又催,秦放说已经办了,明天就去转账,胖菊子还是不大高兴。秦放真想劝她把那点零头一并抽走得了,他想起了老刘老师扎在劣质西裤里那件的确良衬衫,忍住没有发作。转天吃完午饭,秦放对周一文说:“你先回去弄会儿。我得去趟银行。”周一文和他挥手告别。他看着正午无边的耀眼的光把她照得孤零零的,影子斜在车轮底下只有那么一点点。他舍不得她。   “周一文。”他喊。   她单脚支地,回身看着他笑。   “一起去吧。”他说,“我请你吃冰激凌。”   她骑回来,经过他时得意洋洋地说:“我猜你就会叫我。”没有减速便耸着肩膀骑到前头去了。   那是一段很顺的日子。至少有两回,周一文开心地指着电脑对秦放喊:“看呐,我在waitinglist上!”把满机房的人都吓了一跳。几天后沪市上涨51点,深市上涨129点,每天坐那儿什么也不用干,钱刷刷地下崽儿。有天下午,秦放买了支半开的白色百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反正就是这么做了。他用打湿的报纸裹好,藏在宿舍床底下的纸箱子上。半夜他听到床下有动静。第二天一早香气令人窒息,他带着百合去了机房,还没人来,他拆开封,花已经开了,一些潢色的花粉粘在报纸上,他把它放在桌子尽里头,像谁不小心落在这儿的,留条说:照顾股票,十点再来。十点多他回到那儿,周一文已经在工作了,她像往常那样冲他笑了笑。那支百合现在被插在她那只细长的不锈钢保温杯里,瞧着已经剪短了。秦放坐下时,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杯里盛着大半杯水。没有人提到花,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此后每天保温杯里都有一枝新花(没有出现过玫瑰,而且即便满天星也只有一枝),水也总是新鲜(色色小说的。就是那种只有当事人才会乐此不疲的把戏。就在秦放买了一枝石竹(就是那种又薄又艳的小花)的那天晚上,胖菊子又来了,说上次真是没辙,毕竟姐妹儿的老公要做肾移植,大伙不得到处给凑么。秦放说没事。胖菊子的皮肤深处绽出一朵撒娇似的笑,眯起眼看着秦放说,听说最近行情不错哇。秦放说,一般。胖菊子说,有个朋友啊,想请你帮着炒炒,钱也不多,就七万块。秦放故意问你朋友怎么会听说过我呢?胖菊子娇笑着在他胳膊摔了一巴掌说,你有名呗,秦百万。秦放说着“操”便答应了。熄灯后,他心里异样地躁动。以胖菊子为对象,性幻想了一会儿,有种毫无美感却十分刺激的东西抓住了他。他隔着床帘侧耳听,沈超那边传来卡带在随身听里走动的微弱而规律的吱吱声。他悄没声地解决了问题。   后来,花的下面又有了电影票。后来有天快到五号楼的时候,她煞住脚,攥着车把用力一转,冲他微笑道:“要不,咱们去喝酒吧。我知道一个特好的地儿!”于是后来他去了那些她玩过的地方,他常常说“这是我见识/体验/经历/品尝过的最”,好像他之前那些年都白活了,她讲她小学初高中的恋爱,没提韩缜(秦放也不想听),而他谈了表姐。那次是个六月的温暖的夜晚,从酒吧出来,望不到头的青砖路上只有他们俩,灰砖墙很高,抬头能看见一窄条黑得发紫的天。她靠墙站住了。“走不动了。”她说。秦放过去和她并肩靠着。她自然而然地拉住了他的手,没看他,仰头望着天。墙外的月亮像被扔上去的雪球。一阵温柔透过她的手传来,直摸到他心里去。他软绵绵地靠在墙上,一动不动的。现在他可以听到她的沉默了,那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享受着沉默。这时你就感到那种冷酷了。她带着你,走进那片冷酷,于是你看见了,那里不是权力,不是自恋,而是一种能力,这能力使你相信,你也能孤独而纯粹地存在着,强悍地不溶于一切,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话,你能把现世的一切全部颠覆。周一文啊,他心里说。现在那种能力就在他的手里,他把她的四根指头都攥住,紧紧地握着,于是他转过头来看她。她正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他好像看见了,月光变成雪漫天地落下来,以一种轮回般的哀伤凝结成了这个人形,然后一个哈气便会化去。他转回头,拿后脑勺贴着凉的砖墙,阖上眼睛。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8秦放(4)   之后一天的晚上,秦放回到宿舍,田静茹在,正跟沈超聊天。他们一见他,便停下话头,田静茹慢慢站起来,看着沈超,像在等这人下什么指示。   “你们聊,”沈超站起来,“田静茹等你有一会儿了。”像是担心把秦放撞歪,他侧着身从秦放和书架之间蹭过去,轻轻帮他们掩上门。用这家伙本人的话说,他“现在把全美本专业有点名的拒信都搜齐了,就等户口打回原籍,子承父业搞搞小卖部,由工业转入零售业”。   “坐吧。”秦放对田静茹说。   她非常诚恳地冲他笑笑,垂下眼皮,慢慢坐下。“有个事呢,”她说,“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一下。你知道韩缜吧?”她看着他。   有你他妈屁事儿啊,他想。   她不看他了。她说:“韩缜在外面,一直给周一文寄钱,反正寄的钱挺多的,可能就留点生活费,把奖学金全寄给她了。好几次我们几个都看见支票了。白珊也看见过的嘛。”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都觉得周一文这样不太好。女生这边现在都觉得她挺那样的。刚才我跟沈超聊嘛,”她说,“我不是背后要说她,我刚也跟沈超说了,不要跟男生传,再说女生这边都知道了。”她说,“沈超说,我们不应该这么想嘛。也是嘛,她怎么样是她的事嘛,再说具体她和韩缜之间,我们也都不了解。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一下。”   “行,我知道了。”秦放站起来。   何大土说,走那么快干吗啊,怕别人看不见啊,沈超就说,表现呗,估计特意让家里把最厚的棉被寄过来打包了吧,陈铁就说,耍戏呢,我操啊,就跟背一座山一样,于是肚丘说,别说话,行军得保持安静,不知道么。远远的,田静茹明显地走在队伍外头,走在最前边,连长稍微一扭头就能用余光瞥见她。那被子可真够意思,得有一般人的两个那么大,得有他和左飚背的毛巾被的十个那么大,背在田静茹那个瘦小的背上,感觉得有二十个那么重了。要在连长看来,那或许就是一个活人背着坦克在往前走,可她走得那么快,走在队伍的最前边,显然整个队伍都在拖她的后腿,她得走在队伍的外头:不是闹着玩的。中间休息的时候,田静茹白白的脸搁在背包上,眼紧紧地闭着,看上去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多少。女生们聚着说话,后背都汗湿成墨绿色,有的还能看到白碱,她们说得很热闹,就跟没田静茹这人似的。沈超说,等着吧,待会儿肯定得晕倒,何大土说,不至于吧,你这人真恶毒,我都不齿跟你在一起啦,沈超说,肯定晕倒,我跟你赌,于是陈铁嘿嘿地说,耍戏呢,何大土就说,赌就赌,十五食堂油条。回来天渐渐亮了,田静茹走得雄赳赳,撅着嘴。连长大声说,小不点儿,不要走那么快。她就撅着嘴进了隔离带,踩着草走。连长笑着摇头说,这个小不点儿啊,这个小不点儿啊,(色色小说小不点儿,你累不累。田静茹撅着嘴,一言不发。肚丘尴尬地说,这都快赶上过草地了,方大坛子就说,嗬嗬嗬嗬,陈铁就嘿嘿地说,耍戏呢,于是何大土说,油条啊。连长扭头看了一眼,他们都不说话了。前边就是东门口了,连长说,小不点儿,小心点啊,不要撞到树上,哎哟,快快快,小不点儿!他们看见田静茹慢慢地倒了。   我擦,油条!沈超跳起来。   我操这是,何大土就说,这是阴谋啊!   熄灯后,“哥们,”沈超突如其来地说,“你找周一文,你想清楚了吧?女的一个人出了国,一般都会变。我认识好几对,都是女的先出去的,全散了。这种事,你要是真喜欢她,就得想辙把人留下来。”   “你觉得周一文能留下来吗?”   黑暗里,那边长吁,嘿嘿地笑了:“悬。”   后来就没人说话了。   斜对过儿水房里有人在洗涮,偶尔聊几句。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呢。   “女生一个人出去,很不容易的。”沈超说,沉重的长叹,沉默了一阵子,低声说,“你睡着了么?”   秦放没吭声。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9秦放   9秦放   显然她跟所有人都很熟,他看着她在座位之间转来转去。她突然给他递来只苹果,跟平时削得一样好,比杜月笙削的也不差,然后就听那两个长发男弹吉他去了。车厢里人声嘈杂,没人(色色小说理他。后来他看见她们话剧队的肌肉男了。“怎么样?”肌肉男说,“爽吗?”   “爽。”秦放说。   下车,乱了一会儿,队伍像条疲倦的蛇向村里进发。他远远地看到周一文的白T恤。她跟身边的女生聊得欢势,都谝一路了还没说完。他背着包几乎落在队尾。她没冲后边看过。肌肉男在尽前头招呼着。   ——还有不到一里地!大伙加油加油!   ——悄悄地进村,打枪地不要!   ——耶!哈哈哈哈哈!   就差扔手榴弹了。日头在远方的山梁现出粉色的余晖,大地流露出沉寂的预兆。队伍开进了农家大院。那真是间让你刮目相看的农家厕所:白瓷砖擦得锃亮,尿沟里有除臭球。他回到场院,饥肠辘辘。院里飘着层让眼睛不舒服的烟。两个长发男又在院里弹上了,声音比天色更加昏暗。四五个女生摇头晃脑跟着哼唧,她好像没看见他,要么就是根本不认识他,她背着手微微晃屁股,不时朝男男女女微微一笑,倦怠,还有那么点儿放肆。肌肉男捏着半个白馒头,一屁股坐下说,怎么样?爽吗?秦放说,爽。馒头撒着层白。肌肉男说是奶粉,甜,好吃,来一口?秦放说,你不嫌干啊。肌肉男说,吃多少年了,小时候就爱吃呢,没治了,来一口么?秦放说,不,不。   饭后有帮人不停地唱,从场院唱进屋里,又唱出去。夜里三点多秦放爬起来上厕所,那屋人声喧闹。他看见她叼着烟在看人打牌,这边,场院里,两个长发男抱着吉他孤零零地坐在石凳上,头对着头。他走过去,听了一会儿。还是没品出什么调。他回去睡了。   第二天打早起来爬山。   他和肌肉男走在一块儿,还有个戴线帽的小个子,老缩个脖,眼神和善,仿佛对周遭都感到万分抱歉。你都没法确定在火车和农家院是否见过他,听肌肉男说是化工系的。肌肉男问线帽男工作找得怎么样了。线帽男说咳毕业证还不知能不能拿上呢,没说完就笑。肌肉男不放过任何蝴蝶,跳进草丛扑,抓到就一撕两半。还有蛐蛐,逮住了攥在手心吹气,远远地丢进山沟,“咻”地喊,像炮弹划破空气。线帽男悄悄朝秦放苦笑,偶尔朝肌肉男皱皱眉。他们把后头的人甩得越来越远。登顶已近晌午。山顶有点湿。线帽男小心地爬上块嶙峋的大石头,从背包抽出根唢呐。   他叉腿背对他们站那儿,像等待薄雾笼罩的群山安静下来,然后就吹上了。像个上不来气儿的人在哭,那声音太苦涩了,和青灰色的群山比起来,那背影又高又大,剧烈地起伏着,那声音不断膨胀,到最后你也不知道这悲声是发自辽阔的天空还是来自深远的大地,听得人心都灰了。   “瞅见没,唢呐世家!”肌肉男说,他走到悬崖边,朝峡谷大喊:“怎么样?爽不爽?”   和着唢呐,秦放听到了问题的回声:“爽爽爽……”   回去的火车上,后半程手机恢复了信号,秦放接到两条短信,都是卫曙光的。他走到车门那儿,给卫曙光打电话。   他挂断后就站在那儿。   “你没事吧?”他听见她在身后问。那是另一个世界对这个世界的提醒。他转过身,看见她了,他感到没有人比她更惹人嫌了。他不想看见她。她说,怎么了。他就说,回去吧,你跟他们玩去吧。他不再理她,大步朝车厢交接处走去。枕木在他两腿间的裂缝向后退去。过去的、造成晃动的是要被留在荒野的并继续在无规律的晃动中抓住下一个。去他妈的!他在心里大声说,去他妈的!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10秦放(1)   10秦放   当一个人认识到自己是冷酷的,并且是没有任何借口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世界是冷酷的。十一月初老秦因为晨练动作幅度过大,急性腹股沟疝,动手术。秦放没去,他说自己在给老板干活,在广州出差。他一个人在这儿待着,基本不出门,开始是怕被认识的人看见,后来成了不愿出去。起得晚,但按点作息,按点吃三餐,第一餐要有奶,剩下两餐得有肉和菜,每天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原地高抬腿,窗帘懒得拉开,屋里阴,用了电热毯,防止寒气入侵得关节炎。电热毯把人烤醒,张开眼感到这张床乃至这间屋大得无边无沿。孤独膨胀着,把人漂起来。你有的时候想死,就好像你想小便的时候就去厕所小便一样,你感觉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拿鼠标线在床头打个结,把脖子套进去,往下一躺,你觉得谁在这么跟你念叨,没什么痛苦,你真实地感到这事的确没什么痛苦,突然间你就害怕了,你害怕的是那个声音,你好像得用你全部的精神力量去对抗它,才能让自己不那么干。那时他躺在床上,难受得直犯恶心,喘不上气。   那会儿,九月初,他联络了卫曙光和左飚。俩人一起来的。左飚的长卷发没了,穿着酱紫色T恤和米色西裤,怪模怪样。左飚说六月系里就开了会,老康把事压下来了:两年内要回来就给他答辩的机会。谁都怕闹大,左飚说,想上电视吗?不会找到你家去,放心吧。就是说跑那会儿给老刘老师留个信还是对的:请转告各位,股票赔得很厉害,我去想办法了,一定会把所有钱都还上的。他想着我是一定要把钱还上的。左飚说,我那硕士也不念了。卫曙光就说,牛逼!你就该学学人家。甭要那毕业证了,把剩下钱退给他们,谁要敢弄你,你就往大里闹,股市有风险,那帮傻逼他妈不知道啊!左飚白了卫曙光一眼。左飚说准备进某部委新成立的一个办公室。秦放就说,噢,又打量了打量左飚。干着看吧,左飚说,然后让卫曙光弄点酒肉。卫曙光走了。   “周一文临走给我打了一电话,说她走了。”左飚说。   就像看到一个死人又站起来了。那些email。给我回个电话,留的是校内电话,不见到你,我不会走,有时一天能收两封。八月二十四号,信没了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不停地收信。她走了。对不起,他幻想给她回信,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出去太难了,太不容易了。而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就算出去,我也始终会回来的。你还记得那句话么?因为我的亲人埋在这儿,这儿就是我的家园。我没觉得这儿有多好,可我无论如何是会回来的。咱们不一样。不一样。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不该去招惹你,破坏你的生活。对(色色小说不起。这个世上的事情都不由我们控制,明天会怎么样,谁也说不上来。就像假期前还好端端的人,回来再看就吊死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跟你在一块,我们在一块,哪怕只有一分钟都比我整个人生有意义,可一下子咱们就见不上面了,咱们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谁,我只是想现在,现在帮你做点什么,其实就是为了给自己多一点关于你的记忆,我就是这么点想法,就这么点想法。他反复地幻想照此给她回信,后来这些话变得越来越生动,凝练,熠熠生辉。全是废话全是废话全是废话。   “爱管闲事那几个傻逼都给我打过电话。”左飚说,“她把机票都退了。”他看着秦放笑,“你丫真他妈的。”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10秦放(2)   十月间她来过封信。从邮箱看她还是去巴法罗那所大学了,离普林斯顿那么近。信是用中文写的,标题“你还好吗”,一行内容“这就是你要的吗?”他把它删了。老费临走教的那门手艺也没用武之地。做制冷试验老费得变着法地鼓捣制冷机,让它这样工作,让它那样工作,后来老费的论文出了,手里就多了这么门手艺,老费管它叫“扎眼”,让制冷剂挥发更快,迫使客户不断买价格不菲的维护服务。设备看不出被动过手脚,当然调出来效果如何还得凭经验。秦放估算过,仅靠这些年“扎眼”,就够老费全家办移民了。关键是,不知道去哪儿找项目。老秦的建议是:1.保持神秘感,说话办事要有水平;2.不说脏话,有涵养;3.杜绝低级趣味,注意锻炼身体;4.实干加巧干,出奇制胜,那会儿我发现吐血了我就跑到刘主任面前吐刘主任赶紧说哎呀启雄啊赶紧休息吧你这是累出来的呀等休息完了我就调进办公室了。卫斌开上他儿买的蓝鸟他又能怎么样,大院里人人说起咱父子都是这个(在电话那头竖拇指)注重全面发展好了。于是电话那头换成母亲,室友关系食堂伙食我跟你爸去看看你吧。我要出差,哎呀(色色小说,哎呀,哎呀呀。那个大院,高低贵贱;那个大院里的家,老秦,母亲,想象和想象是那家庭;蓝鸟丰田沙漠王,卫氏父子喜洋洋。   来年的初秋,左飚来了。   “气色不错。白了。”左飚说,把手包扔在桌上,“最近怎么样?”秦放歪在床上,靠着枕头,笑了笑。   “出来跟我干项目吧。”左飚说,“我这儿现成的项目,先把钱赚上。”   “嗬嗬,是吧。”秦放说,打了个呵欠。   “我还要去叫卫曙光。”   “嗯。”   “他在南边有些资源。咱仨一起,一年肯定起来了。”左飚环视这间屋,“哥们,是下山的时候了。”他使劲拍了拍秦放的膝盖,“打起精神来。”   公司随后成立。左飚是老板,秦放和卫曙光都没有股份。左飚说,股份不实在,分钱想买什么股份自己买去。秦放觉得这话挺实在。他去那套商住式公寓认了个门儿,顺便认识了唯一的新同事(长脸冲里凹着,麻利,有眼力劲儿,叫郑艳,是个干事的,他很满意),当晚就跟左飚出差了。那晚卧铺车厢里熄了灯,他睡不着,他去靠窗的小座坐着。沉睡中的城市已被远远地甩在看不见的地方,窗外黑黝黝的田野在茫茫的夜色中向前伸展。他能感到钢铁的车轮架起沉重的车身,载着沉入幽暗梦境的人们,在轨道上稳而快地行进着。他感到正在融入这个真实的世界,这让缠绕他的对未知的恐惧悄然褪去。于是他自认为甩脱了曾经那个沉重的自己,于是他一无所有地回到了这个世界,也回到了一无所有之中,比一无所有还少去一年光阴和一屁股债,却获得了一份崭新的、脚踏实地的信心和勇气。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想。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11秦放(1)   11秦放   表常常不知不觉就停了,仿佛一个凝固过程,并且是不受你控制的。爷爷把这块表摘下来,拿表带碰了碰他的胳膊,咕噜了一声。他就接过来戴上了。   哈呀,戴上你爷爷的表了,老秦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二婶就说,爸您这表怎么藏起来的,咱家那幅仇英的画您要也藏起来,现在得值多少钱啊。二叔说,抄走的好东西多了,还都给你还回来呀。二婶说,爸,启芳不一直想拿他那块白金的欧米茄跟你换么,哎哟,啧,你看这表多好,好好戴着啊秦放,这是爷爷的宝贝。爷爷已经走出去了,咣地把门摔上,走了。二婶吐舌头,母亲笑了。秦放给表上弦。慢着点儿哟,二婶说,别崩了。   我爷爷的表是哪儿来的呀,那会儿我说。奶奶就说,你爷爷不在院里呢么,你问他去。我爷爷不说呀,奶奶,你知道我爷爷在战场上杀敌的事儿吗。奶奶就笑,嘿,杀敌,嘿,奶奶说,你爷爷吃完干粮,爬战壕边上刷牙,一颗炮弹呼嗵就飞战壕里了。那后来呢,我就问。奶奶就比划着说,那炮弹呼嗵就。我们听见院里瓦盆碎了,奶奶就不说了,我走出来,看见爷爷在捏着一朵雄花给南瓜花授粉,院中间碎了个花盆   “哪儿啊,”二婶说,“什么借给他小姨子了。老三他们单位分那房实际是租出去了,每月光租金就这个数。大哥,你得管管这个事。”   “是不是啊。”母亲说。   “他们的事,我不管。老人糊涂。”老秦说,“该吱声的时候,从来都不吱声,不懂得维护老大的地位。就连这么点事都。无能,没本事。现在让我管,我能管得了么?”   等他们走了,母亲才说:“那会儿妈没了,不是谁也不提过来跟爸住?咱就过来了。好,老三就搬进那三居室去了。原先的平房,老四说公司用,你也不说话,他就占上当仓库了。呀。”   于是老秦沙沙地扫瓜子皮。“无能!”他一边扫地一边说,“从来不知道维护老大地位。小子,你得争气!那年考上,你不知道,那可真提气。老子全指这个活呢。你以为呢。”   “行行行,又来了。”母亲说。啊行行行,秦放说。   那时候在公司,大伙常一起加班,晚了就睡办公室。刘瑶常来捣蛋,这时卫曙光就开始反常。没几个月陈里扬来了,一年后胡岩也来了。他们做的是建筑级的中央空调,确切说是项目设计、总包和运维。公司背后有一家更有实力的机构。依仗着祖国的繁荣昌盛和哥儿几个的努力,公司肆无忌惮地膨胀起来。   那年六月正在外地出差的卫曙光来电话说,不跑就没机会了。秦放将信将疑。算上他几年攒的钱,还差一点。思虑再三,秦放对左飚说,想从公司借十二万。左飚说你怎么不早吱声,立刻签了字。秦放就把股票全解了。之后没几天国有股减持开始,秦放才觉得后怕。他把债还清,特意在下午三点多去领毕业证学位证。他没想到还是看见熟人了,老房(色色小说端着大茶缸跟方大坛子聊着,往实验室走,他们都没看见他。出了系馆还是很热,他看见有穿黑蓝相间学位袍的在照相。帮她照相的会是谁呢。有面包的香气。面包车上摆着热乎乎的黄油面包,铁架在骄阳下闪着光。他买了两个。最顶上金黄的是最好吃的。树影下的路是黑色的,经过那个食堂,经过那座石桥,那些路朝四面蔓延好像流水一样,走过那片树林,再往前就是那几栋上了年头的红砖宿舍楼了,他能记得那些路。整七年了,他想,你骑车走过这些路,走了很多次,你知道这是片古老的园子,你还很年轻,外面还有很多条路等着你,这就够了,你知道年轻就是活在选择之中。年轻就是可以活在未来啊,他想。他靠着桥栏往下看,水流过来,迎着太阳发出闪光。可水是不会发光的,只是现在它这么流过来,就能发出光了,还有点晃眼呢。一年在这七年里头算是很短的一段,可这一年里,他不再是老费屁股后头的学徒,不是书呆子、孤僻。早上他还在公司忙着,待会儿还得回去,有人喊他“秦总”、“经理”、甚至“老秦”。还有机会接触女人。弟兄几个偶尔出去放松放松,唱唱歌推推背,不过他一直不要特服。倒不是陶醉于高尚的人格幻想,他怕得性病。我就看他,老秦说,迟早得来这么一次!看吧,去年年中,小叔就来了一次,梅毒,离了,现在还在治。说这事的时候,老秦和母亲都没回避他,因为他成年了。他已习惯了这种成年人的感觉。在过于直截了当的现实面前,美越发暴露其虚无的本质,像个弱不禁风的影子。现在面包吃完了,他把空塑料袋团起来塞进兜里,沿着桥栏慢慢地走了。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11秦放(2)   他收到巴法罗的e-mail是在八月中旬。标题“你还好吗”,内容“我已找到工作。这个邮箱还有我留在咱们班通讯录上的电话地址都将废掉。保重。”有那么一阵,他看不到别的了。当天他就跑去咨询DSH考试,提回一袋材料,明天他得在工地待一天,后天要出差,那袋材料当晚就进了他租的那套两居室的壁橱。这两年他没等她。你能等一段时间,可不能等一个人。未知让意志相形见绌。于是你就开始随波逐流,听之任之,学会对世事摆出一副无谓的坦然。接着他出差,回来后再打开邮箱看到这封信,他把它删掉了。   那时候几乎每个月他都要面试些新员工。那几天连续下雨,连续安排面试。秦放记得是第三个雨天,自己被那双小鹿似的眼睛迷住,眼睛后面的脸总带着做梦似的若有所思。那双眼睛用招人怜悯的认真劲儿看着你,像一泓沉而深的水:充满肉欲般的固执,包含了往昔,又预示着将来,但并不挑逗,甚至一点儿也不,那很容易引发男人一探究竟的欲望。眼睛的主人刚刚离开大学,来应聘设计师,说话细声细气,对谁都有点诚惶诚恐,就像唯恐一举一动不能被别人接受。   还不仅如此。不论对客户还是同事,哪怕芝麻粒儿大的事务,看起来她总能从中找到乐趣并沉溺其中。那种专注打动了他,可能被打动的不仅仅是他,她就像喧嚣繁复的尘世中那种静静的花冠单薄的花,茎秆挺得笔直。秦放能看出月铮不甘心在这么家小私企落脚。她在准备考研。他悄悄地照顾她。后来借了一点职务之便,他就跟她好上了。   那年的冬天无声无息地来了。十二月初左飚分了笔钱。他突然把秦放单独叫去,说咱分一次,不过只限于陈里扬他们来之前的几个项目,并且只给卫曙光和秦放分。秦放心里乐坏了。他基本面无表情地看着左飚。“你这儿没什么困难吧?”他说。   “那没辙啊,”左飚说,“卫曙光那傻逼那儿过不去呀。(色色小说”   “得了吧,我也不急用钱。”秦放说,“你给他分吧。”   左飚点了支烟。“拿着吧,你该得的。”左飚说,冲他笑笑。   他还清欠公司的钱,买了辆普桑,一台滚筒洗衣机和大冰箱,就不剩多少了。那段日子他处于一种向上的情绪当中。他感到了肯定:相比其他刚工作的同学,他走在了前头,于是他感到与众不同。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12秦放(1)   12秦放   伤害亲人的自尊心可能的确是老秦的一个特长。那天上午老秦来电话说:“我看这个姑娘啊,怎么闹的嘛,这个脸不太对称,笑的时候就更明显了,脖子上怎么还有两个大黑点啊,呀,看得人心里麻。这个找女人啊,得图一头,我当年找你妈,图人个长相。你得想清楚了。别将来你功成名就了,亏待了人家。”秦放说,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了我还忙着呢,老秦就说:“你让我说完么,哎呀那天我看你那个样子,黏黏糊糊的,一点都不像个男子汉,可真没劲。我看你们就算了吧。”秦放说,嗳你有完没完了,就挂了电话。他很难堪,他很委屈,瞅你笑得那德性。有一阵他都快哭了,他在隔间里坐了好一阵,跑出去,跑到商场买了块浪琴钻表,把卡上的钱都用光了,还透支了一点。他把表送给月铮。谁知她不要。那天夜里她来他这儿过的,带了坛准备明天送给老秦的土酒。后来他们就把那坛酒拍开,喝了。   “喝成这样,明天可怎么去你家呀?”月铮说。她靠在沙发上笑,眼睛朝上翻,顺着靠背慢慢软倒,把手背遮住脸笑得有气无力。   秦放感到血在身体里毫无阻碍地流着,暖洋洋的,真舒坦啊。   她突然颤抖起来,接着就哭了。他去抱住她。“怎么了?”他说,“啊?怎么了?”   “我很幸福。”她哭着说。   “不哭,抱抱。”   “我只是感到很幸福。”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很幸福。很幸福。”   她一边哭一边抖个不停,变得又潮又冷,不论秦放怎么问或者怎么劝都不管用,她像是想缩进他肚里。他轻轻抚摸她的背。她止住哭,胸口抽了一下,然后哭得更厉害,然后哭声变成了一阵颤抖而不自然的笑声,从喉咙深处发出来,像一个人在黑夜的墓地中独自窃笑着。“你知道这些对我意味着什么吗?”她气喘吁吁地说,伏在他肩膀,笑着,把秦放都带着发起抖来,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个被勒住脖子的人从嗓子眼挤出的那种啸鸣,“一个家。一个,家,”她又笑起来,笑得泪从眼皮间挤了出来,她拍着秦放的胳膊说,“你,和我,”然后声音就温柔起来,低低的,像在跟自己说话,“你和我,”她说,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没人比我们更爱对方了。每天亲亲爱(色色小说爱的,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一辈子都要这样。”她的头微微地晃了晃,脸贴着他的脖子,又软又烫又粘。   最后秦放拿馒头把汤汁全收了,盘子像被舔过。月铮瘫在沙发里说我要看喜剧。秦放去趟厕所,洗净手回来,发现她睡着了。他抱她进卧室。她面条般搭在他的胳膊上。他把她放上床,犹豫着是不是把她的衣服脱掉,这样她睡觉更舒服些。他动手脱她的毛衣和西裤,又脱掉短丝袜、紧身保暖秋裤,她软绵绵地任由着他,甚至还弓起腰配合了他一下。这时候,某种东西崩溃了。   1.过程很快;2.像毛片;3.还没来得及把她的脚塞在嘴里就完事了;4.为安全起见。他看见她茫然地盯着肚皮上那滩混合了血的污渍,就像被刚刚发生的一切惊呆了。于是他感到麻烦了:他强奸了这个女人。他挨着她躺倒,嘘声说:“是不是我做错了?”   她拉起枕巾的一角蒙住脸,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闷不做声地蜷着。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12秦放(2)   在床头的光晕下,现在,这具光滑的肉体有着令人无比沉醉的亲近。他上去紧紧地搂住她,用胳膊和腿紧裹着那个身体,他觉得这辈子,他们永远不会再分开了。他把眼睛闭上了。感到那个身体贴着他转过来,把他抱住。   “你爱我吗?”她说。   “爱。”秦放说。“你是我的了。”他又说。于是她哭了。   元旦老秦见到月铮没说什么。不久小叔把秦放叫过去,在小叔的办公室,小叔说,这么些年你爸都用双手把你举上天了,小叔做了一个托举的动作,小叔说,都踮着脚尖往上举呢,你这对自己人生的选择得成熟啊。秦放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这么关注我。于是他说,我知道了。那段日子月铮忙考研。考前她托辞老家有个亲戚病重请了一周假,她让秦放千万别说漏嘴。月铮考试那两天,秦放天天去接送。月铮感觉考得还成。很快就到年根。这个年不同以往:每个人都出乎意料地收到了礼物,爷爷破例地看了半台春晚,老秦破例地打了八圈麻将,母亲破例地唱了两支年轻那会儿去后山下乡学的小调,月铮被母亲从厨房轰出来至少八十六次(这还不算除夕夜秦放没计数的那些)。月铮住秦放的屋(老秦当大伙的面亲自安排的)。秦放每晚都等大伙睡下,溜进去缠绵一番,才回客厅睡沙发。那确实算是秦放印象中最温馨的一个春节。只是初一一大家子聚餐,吃到一半,三叔隔桌对秦放说:“秦放啊,我就跟你说句话,这个宁娶大家奴,不要小家玉。”三叔冲小叔挤眉弄眼,小叔(色色小说没说话,笑得很甜蜜。三叔又冲秦放:“来,三叔跟你喝一个吧。”秦放就跟他喝了一个。你知道个屁啊,秦放想,那会儿当兵你跟那边一个矿工闺女有了孩子,然后你就复员了,然后你就带着大肚子回来结婚了,你现在倒还没离呢。他看了看三婶,肥白,童花头,正在夹粉条:眼瞅着就该站凳子上夹了。大嫂,有梯子么,他心说。这时他们看见母亲从厨房出来了。   “启红。”母亲说,“你这怎么说话呢。”两只手乍着,都是面粉。   “呀哈,大嫂不高兴了。”三叔嬉笑着说。   “人孩子还在厨房呢,”母亲低声说,“你嘴巴注意点。”瞪了他一眼,笑着看其他人,“面一会儿就得。”   母亲去了厨房,三婶看着大伙说,哈哈哈,哈哈哈,启红那个嘴哈哈哈。二婶剥好只虾,往爷爷嘴里送。爷爷推开了,爷爷说,你给他们吃吧。二婶就笑吟吟地站起来,探身把虾扔母亲碟里了,一边说,给我大嫂。三叔睁圆眼睛说,我说错什么了,冲秦放说,这个宁娶。二叔说,启红这话说得有点过了啊,这是人孩子自个儿的事,是吧,大哥。他举杯,老秦就跟他喝了一个。二婶拍手说,哎哟,可是的。她站起来往厨房跑,一边喊,大嫂,我那面给我搁点葱花,秦启德你要不要啊。二叔喊,要。老秦喊,许爱莲,给我剥根葱,酱也拿过来。他们听见月铮脆生生地喊,哎,马上就来了。厨房里三个女人笑成一团。三婶说,哈哈哈,哈哈哈。二叔说,来,咱们一家聚齐不容易,咱们敬爸爸一个。爷爷说,啊,你们喝吧,说完谁也不看,站起来出去了。兄弟四人就喝了一个。初六回去的路上,月铮说,你妈对我真好,说着就哭了。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12秦放(3)   成绩出来在三月份。月铮差十几分没考上,有人问,月铮就说那会儿在老家照顾亲戚,根本没去考,她让秦放千万别说漏嘴。秦放说明年再考呗,月铮说:“试过了,也尽力了。”伸了个懒腰笑道,“这下就踏实了。”再往后,秦放发现之前的日子根本不能算日子。他甚至打算在卫生间添个(色色小说板凳,这样就能坐着让别人给洗淋浴了。然而月铮说什么不肯同居。她想换份工作。秦放也帮着问寻。实话说,月铮在专业方面不是很有天分,不过她干起活来有股子拼劲儿,可秦放不好意思把她提到管理层面,左飚也没提过这茬。月铮没抱怨过,可“你怎么这么听话呀?”月铮说,“赚不上钱,还替他担风险。左飚这人,”她说,“你想吧,你们班技术牛的,也不止你吧?看吧,你现在白给他扎,还得感念他把你从地下室捞出来。我跟你说,他这人忒精了。”   打头一个项目起,左飚就让他扎眼。他心里惊得很。   跟我还装?   想什么呢?哥们!咱接的都是大项目,赚的都是最有钱人的钱,多出这点钱,对他们也就是个屁。   他们的钱有干净的么?你当年被套进去的钱,不他妈的都是被这帮孙子密了!想开点儿——,哥——们。你放手扎,有事我扛——。   宋公明哥哥,这叫“智取生辰纲”!   哥们,全靠你了   哈哈哈,哥们,全靠你了   我操,哥们,全靠你了   工资涨了,年终奖也发了,公司还在膨胀,手底下人越来越多,秦放感觉这也就行了。有些事你跟月铮说不明白,你自己也说不出来,那是种感觉。他感到左飚带给他们某种精神,就像幼儿园那泡屎。   可并非人人都那么想。卫曙光走了。那天还是刘瑶过生日,卫曙光喝了点酒又开始犯贱,翻来覆去问刘瑶,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刘瑶满屋地躲,后来据说是左飚私下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之后不久卫曙光说有钱平分。秦放说得了吧。卫曙光说给你两成股。他说得了吧,喝酒喝酒。卫曙光扣住杯口说,孙子,你看不起我。他说,我操,你这人。你总不能当面儿对朋友说,我不入伙就因为你这人没谱吧。于是他说,唉。卫曙光就说,左飚凭什么呀,丫不就靠他老子关系么?还有呢,那次,就那年,就给咱俩分那么点儿钱,还那样儿,就他妈跟给你多大脸似的!跟那孙子干,没戏!一辈子就是走狗。我,市场走狗;你,技术走狗。你要把左晓童拿下,当左飚堂妹夫,走和亲的路也还有点戏。现在完了,左晓童就好陈里扬这口。陈里扬,大院这帮人里,打小就最懂事的一个,所以人家是执行董事加市场总监。左飚但凡琢磨点坏事,肯定找胡岩,丫天生就是块行政总监的料。你给左飚干那点事,那算业务。上不得台面的业务也是业务。能帮老板干坏事那才算心腹。坏事才没距离感。你行么?太他妈正派了!我见着你就像见着精神文明一样,这哪儿成啊。干技术得有理念。像你这傻干,真的,干一辈子也就是个毬。我跟你说啊秦放,咱得有自己的事业,什么是事业?咱俩一起干,自己说了算,这才叫事业!那些话很动感情,那家伙眼里闪着光。然而他没应承,他觉得卫曙光干的都是买卖,不叫事业,甭管那家伙干什么,都是买卖,那家伙的事业说到底就是他自个儿,他自个儿都从没把一件事当成事业干过,你跟他干能得到事业么。不过卫曙光还是拉走了些人,抢过左飚这边不少单。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12秦放(4)   过一年公司又搬家了,秦放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四面有墙那种,你知道,就是追逐一份荣誉积压下来的力道松懈了。每隔一段儿,他就觉得乏,什么也不想干。月铮说这是“男人的月经”。那种时候她会对他更好一点。老秦的肯定则有点喋喋不休。秦放帮四表大爷的儿子壮壮在分公司找了个司机的活,那年聚会老秦说:“连生哥说啦,把壮壮送秦放这儿来,说是跟高人学习学习。你们听听,那不是我说的啊。人说跟高人学习学习。你们几个啊,”老秦指小字辈那桌,“你们都该跟你大哥好好学。”秦放被抬举得都尴尬了。这是在家里。   那边,在公司,他感到“比较”不存在了,连证明自己优不优秀都失去了意义。在这个小世界里,他超越了体制,不是凌驾于体制之上,而是沉入下面,成为它的基础和支柱。表态装孙子一概不必,所有硬邦邦的难题都巴巴地等他出手。作为技术总监,他从不拿私人花销在公司报,节假日排值班总提醒秘书把他排头一个。他越来越体会到一种低调,游刃有余,充满优越感,并且真诚。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前年有张明信片,从美国寄到大院,四个字“你挺好吧”,不带标点符号,没落款。母(色色小说亲交给他,什么也没问。正面是幅喜庆的油画:一队敲锣打鼓的猫,簇拥着两只结婚的猫,行走在乡间小路上,看风貌像欧洲,远处是儿童积木似的教堂,右下角印着一行黑色的小字“THEWEDDINGDAY”。秦放认为新娘白猫眼神悲催,新郎黑猫趾高气扬,他看着笑了。他想起来了。他从钱包夹层的最里头把那两条成绩单抠出来。纸有点发黄。73。流体力学。周一文。92。流体力学。秦放。他把那两张小纸条叠在一起,撕碎,想把明信片也撕了,他端详了好一阵,在新郎黑猫头上打了个巴叉,不解恨,干脆把那颗头涂成一个黑球,又在新娘身上打个巴叉,把她也涂了,他在那张明信片上不停地划,笔尖都戳进纸了,他想把它撕碎扔了,可后头还写着她的字呢,你知道那是她的字,是她亲手写的,她写了你的地址写了你的邮编写了你的名字写了你挺好吧没有标点符号,这就是她。那又怎么样。他拉开抽屉,找个本把它夹进去,合上抽屉。   今年他和月铮也要结婚了。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13秦放(1)   13秦放   月铮说:“我跟你说,你们一起长大这些人,就属你不靠谱。大家都老老实实走的路,你偏不走,非走你所谓一直在走的路。结果是开辆旧车,走在别人的路上,随便被别人赶超。你看那些人。左飚卫曙光就不用说了。陈里扬胡岩,哪个不是踏踏实实地经营,哪个不按揭,何况人第一套房都是家里给出大头。陈里扬大学不如你好,可那又怎么样,现在买第二套更大的结婚,根本不用左晓童操心。胡岩,根本不懂技术,房也两套了,以房养房,还炒着股票。你还高风亮节把配给你的别克让给他。他开左飚给配的大别克,仇珍打车她们单位给报,他们那CRV就闲家里了,我跟你说吧,胡岩仇珍那对儿精着呢。你凭什么就不能按揭,你凭什么与众不同呀。我家就甭提了,一团屎。你爷爷级别是不低,到现在成天穿那几套打补丁的旧军装,人家结婚他给人背筐自家院里种的菜,就跟天外来客似的。你爸更绝,除了跑步比别人快,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坚持得有劲吗?你说你和恺撒同样的自由,可你实际生活水平连胡岩都比不上,论挥霍、自在的程度更没法和陈里扬比。你倒是技术高手,你倒是智慧过人,你倒是自由奔放,你把这个矛盾解决了呀!”   “你根本不爱我。”   “不——是——”   “不是个屁啊。你就惦记大房子。我要扎眼出了事怎么办?”   “谁让你去扎眼了?我只是想证明你的逻辑太荒谬。要听我的,咱们赶紧按揭。对不对?你知道现在的房价……”   “甭废话了!跟他们比,我他妈就一失败者,你不就那意思么?”   过一会儿她说:“你真的误会我了。”伸手去摸他的头发。秦放打掉她的手。月铮抱着胳膊说:“随你便好了。”   他越开越快。   “慢点儿呀。”月铮说。   “你听见没有呀?”她说,“哎,我说你听见没有啊?”   “你想干什么呀?!”她喊。   “赶超恺撒!”秦放说。   车开始发飘。反应变得迟钝。远处是一个黑色疾行的点。天像在烧。尖嗓子女声喊停车你疯了喊了很多遍。他盯着那个黑点,又冲了一段,黑点没再变大。他好像在用全身的气力对抗着车身剧烈的晃动。然后再也坚持不住了。他松开油门。黑点没影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他妈是个失败者。”他说。   “要干什么呀!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你到底还想让我怎么样!”   “你就不应该找我这样的。”   “我哪句是那意思了?我就说光有技术也那什么。我就说还有好多好多现实因素。反正我不是那意思。我都忘了我说什么了我。”   她遮住脸,看上去好像快哭了。   秦放哼了一声。“知道我为什么信技术吗?”他说,“技术,是能让我们这种人和左飚他们公平地、有尊严地竞争的唯一领域。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技术是消除一切差异的最本质的力量。出身寒微的贝多芬!可以公(色色小说然藐视贵族。贵族靠的是传承,贝多芬却能凭技术让他本人不朽。拿破仑用喷火的巨炮轰开那一扇扇守卫着贵族古堡的厚重铁门的时候,在这个小小的却是噤若寒蝉的世界上,这个同样出身寒微的人告诉我们一件事:技术是英雄的剑锋。”他自嘲地一笑,“我倒没打算不朽。我既不想炮轰别人,也不想让人家向我开炮。我只想实实在在做个自由的人。”他说,“还有点儿手艺人的野心。” 一、亲爱的,请不要逼我13秦放(2)   那么这条灰蛇般的路,把绿色劈成了两半,既然地球是圆的那么任何一段路都能把它对称地劈成两半。路尽头的天像在山后面烧着往回卷   “秦放,”她说,“你根本没离开过家,你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工作还在这儿。你父母在这儿,你从小长大的朋友都在这儿,这儿就是你的家,买不买房你当然无所谓。你觉得弄辆好车去旅行,才是真正的生活。可你能理解我吗?我在这儿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只有你。在我一个人刚来这儿的时候,我连你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就像你说的,我经常觉得我每次说话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听见,如果我死(色色小说了,一秒钟之后这个城市就会将我遗忘。我想在这个地方有套自己的房。能买多大的就买多大的,房子越大我存在的就越大,这儿就越是我的。你能明白这些吗?你不按揭如果说是为了尊严,可我连追求尊严的资格都没有。我不需要旅行,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旅行,我不停地旅行旅行旅行,我根本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也不知道回家的路在哪儿。”她哭了,“你,”她说,“你那帮朋友,你们谁也理解不了这种感觉。就像左晓童,从生下来就有人给她准备好一切,什么都不用她操心。从小有爸有哥哥照顾,谁也不敢欺负她。工作有家里安排,玩着就能当总。准备结婚什么都不用操心,还能由着家里随便折腾陈里扬。可我呢,月显贵连我上几年级都不知道,我家只有一间屋子,我到小学毕业还和父母睡一张床,连同学都不好意思往家领。我真不理解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第一次去你家待着真不想走,那种温暖自在的感觉你根本无法体会。我从初中就开始住校,什么都得靠自己。我的每一分、每一厘,都是靠自己这双手拼出来的。谁能管我,谁能想着我,谁能在乎我……”   那是一个奇怪的夜晚。他一个人躺着,害怕,而且高兴,因为还能这么躺着而高兴。他想着我们在车里头没准得翻成个稀巴烂。年纪轻轻地就死了!她还没看到她存在过,肯定死不瞑目。他呢?德国,很多钱,幻想中出现过的很多很多女人,想要的无穷无尽,却找不出最想要的。活着,就算正常死亡,会不会也死不瞑目?活着,年龄像种来自外界的对死亡的缓慢确认,不经意间显露出它夏夜雨前的沉郁力量,这感觉让你盲目,于是生活很快变得像个能毁灭生活的尤物般令人难以自拔。可八年前呢,夏末秋初,天空常常是灰蒙蒙的一片,有时来场雨,可天儿比一年里的任何时候都热得煎熬,他们在学堂画大图,窗外走过群参观的中小学生,沈超冲到窗前摇着栏杆喊,救救孩子吧!于是教室里的人几乎都扑过去喊了,参观的小屁孩给吓得够戗,窗户内外的两拨还处在相信(或准备相信)生活靠股情绪就能维持的岁数呢。那时候。现在,夏夜雨前般沉郁的力量,詹姆斯-雷诺兹拍下了死刑犯们临刑前选择的食物雷诺兹突发奇想将这些食物拍摄下来,有人要一包烟;有人要一枚橄榄;有人要了六个鸡蛋;还有个老哥,要了六瓶健怡可乐加一块饼干;要是你没有选择呢?要是你就是没有他突然饿了。黑夜让这种饥饿感来得更加凶狠。他开灯下床,去厨房泡了包面。   结果是开辆旧车,走在别人的路上,被别人随便就好像你闷头码多米诺骨牌,码了好多年,她一碰,稀里哗啦你就看清了这幅图案:   你是一个自视甚高的凡庸   那么左飚开路虎,老子凭什么只能开老桑呀。他妈拉个逼的。局里六号车那奔驰就是专门给陈局他爸妈他大姨子用的随时得保证人家出门用车么其他人得闹清楚点别去凑那个热闹你以为那车说是公家的谁都能用呐人家那是子贵父荣么老秦说。这事得稳点,先找卫曙光试试,至少比两旁外人还是可靠。   第二天他就约卫曙光,说愿意帮他扎一回。 二、在公司里1刘洧竹(1)   1刘洧竹   过去是阴冷荒凉的。刘洧竹就站在路口,双脚深陷于超过一切性幻想总和的沮丧,眺望着冷雾下的荒凉,以及一个在荒凉中挣扎前行的高个儿背影。所以,他钦佩秦放。七年前他对教育体制绝望了,那时秦放大四,他对秦放说,真不想念了,被秦放劝了回去(色色小说。第二回他找秦放就是三年前。刘洧竹记得那时来招聘,那william略带谢顶,长风衣,hi我是william,描绘奋斗生活,谈理想,说过五十岁就退休写本书走走看看安静而睿智地老去。   “脑后的黑板上忽闪忽闪的,你就看吧,你的理想就在那圈光里。”刘洧竹说,“那我就去那儿先干着再说呗。”   钻过好多层筛子眼儿他不就进了那儿。   “什么都干,什么都不计较,可周围呀,真是。关键什么呀,Jason那人忒贪,叫他老板,其实就是个小主管,你说那种人,他给下头分配利益的时候他能摆平了吗?其实对老板都有意见,你说那Jason,手下统共没三五个人,摆不平,什么能力啊。”   这时他就想起“这世界上有两个伟大的战士,谁也无法战胜,就是忍耐与时间”,“想通了,无所谓,混呗”,忍耐中到了裁员的时间,他被裁掉了,可怎么都不该轮上他呀。   “那就是我被人整了,我觉得是Jason,那哥们嫉妒我。”刘洧竹说。   秦放说,来我这儿呗。一年半他被提到部门经理。他感觉那两个伟大的战士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服了。公司普遍认为他是秦派的,他觉得这种看法可能对自己发展不利,不过也无所谓。要赶上时间凑合、地点凑合、遇上的人凑合、情绪也较为凑合,他也会背几段塞林格,那本书却绝不再看,也不看任何小说。他平日爱看些稗官野史,诸如“推崇存天理灭人欲的朱熹搞大了儿媳妇的肚子郑板桥是同性恋列宁和林肯都是梅毒患者修编四库全书毁掉(篡改)了更多不利于统治的文化典籍无异于一个文化灾难灭绝人类数量最多的人里希特勒仅排第四白起排第三排第一第二的也都是本国人(就不说了)所谓美德无敌的禅让其实是尧被舜囚禁至死舜被禹流放到九嶷山”。所有正史野史带给人的乐趣,他归纳起来就一句:与人斗其乐无穷。他对秦放说,我受了十六年的教育,最大的价值就是不相信任何事情,只信自己。秦放就说,行,嗬嗬,行。   现在刘洧竹正坐在左飚的办公室。又是CKPK,当然——你忘了,我也是这专业毕业的.   我知道已经实施了。我知道不能改了。从图纸上看,这就是一隐患。你承不承认?   我知道,我知道.   现在不是挣不挣钱的事儿,出了事儿公司全得完蛋。你不知道啊?   别跟我说不可能出问题。哥们,咱们现在得确保万无一失.   他总算发泄够了。刘洧竹看着他又把一张画满螺旋的纸撕成一条一条的,然后在新的白纸上慢慢地画上新的圆圈,一边慢慢地说,你肯定这样没事?然后他又画了三个,用一个螺旋把它们串在一起。   “肯定没事。我操。”秦放说。   于是左飚就靠到椅背上去了,吐着棉絮状的烟。“最近那头怎么样?”他看着秦放说。 二、在公司里1刘洧竹(2)   他妈的公子哥儿,就当我不存在一样,刘洧竹想,把我叫来算怎么回事呀,恁多活还没干呢,真他妈耽误事儿。CKPK国际中心是公司最大的项目。有知名记者认为,它能够代表这个城市,代表这个国家,甚至代表整个亚洲。那是在两年前,为拿下CKPK,左飚不惜拉上ES公司联合竞标。EastSino(简称ES),谁也说不清楚这家公司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股东,乱七八糟的经营项目,耐人寻味的财报,等等。ES公司老板筱强做过公~务~员,后来下海,后来出国,后来又回国。所以按理说ES算外资企业,不过老筱喜欢讲“要扛起民族资本的大旗”。据说老筱刚回国那会儿,得知搞世界商业领袖会议,老筱托了关系,把在门口,但凡进去一外国人就给人递张名片,正面写着“世界五百强,中国筱强”,背面是自己的联系方式。   CKPK这件事之后,卫曙光曾当着很多人虚构了一些胡岩和左飚在恶性刑事案中的下场,过程完全是浪漫主义式的。左飚则讳莫若深。有回出差在外,排档海鲜啤酒,刘洧竹对秦放说:   “据我推测,是胡岩和左飚合伙给卫曙光下了个套。投标那天你记得吧,标一揭开,卫曙光都傻了,盯着胡岩直犯愣。这里肯定有事。开标前一天晚上定标书,左飚让大伙把手机都交给郑艳锁了,座机也断了。中间只有胡岩出去过,当时左飚也在,我就没在意。胡岩肯定是出去给卫曙光打电话报假信儿了,结果卫曙光临近开标都没醒过神。可这里面有个问题,这么大的事,卫曙光怎么会如此轻信胡岩呢?你回忆一下,以前好几个项目咱们跑得差不多了,卫曙光都在最后关头出现,而且掐准了咱们的底出牌。那种自信绝不正常,背后定有高人。此高人必是胡岩。   “你说咱做技术的,也捞不上多少提成,项目丢也就丢了。市场那边可是从头跟到尾。陈里扬去泰国去得都快吐了,听说每趟都奔同一家,那儿的人妖全都不拿陈里扬当外人了。嗳?你说,不会是这人玩女人觉得没劲了,改玩人妖了吧?嗬嗬嗬,听说连睡三次人妖就能变成那个,嗬,嗬,行行,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推测啊,陈里扬不可能没跟左飚提过胡岩的事。可卫曙光抢咱们的项目,一点儿不见少。左飚就由着胡岩拿公司的买卖这么卖给卫曙光?这说明什么?这只能说明左飚在容忍胡岩。容忍的前提是了解。卫曙光靠胡岩抢的全是些小单。更要紧的是,胡岩以前在银行干,公司的贷款都是他搞来的。在一些要命的文件上,‘胡岩’二字出现的次数可一点不比左飚少。就冲这个,胡岩不可能贪到把公司整垮。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我看左飚必定精读古书。所谓阴阳调和,公私相济也。就说陈里扬,他手下那帮人最会花钱,他们都感念左飚给他们报销得痛快。可我听说陈里扬好几次想给手下涨工资,左飚都否了。工资只是个契约关系。给不给报销,报多少,才能体现出情分的高低。每签一张单子,报销那人就不由自主地欠左飚一份情义。权力的本质是对利益的平衡嘛。   “可我看左飚这回玩得忒玄。对内怎么都好办。可你想想,关键是CKPK现在但凡出点事,公司就完了。垫资的钱是ES出,可左飚把公司押给他们了。所以项目款只要晚回来一天,ES可就赚大了,把左飚这公司收入囊中不说,再说那钱收回来迟早的事,还是归他们。最关键的是人家根本用不着自个儿出这笔钱,为投CKPK,他们拿家上市公司作了次增发,玩别人的那才是玩。玩自己的东西那叫赌,左飚这次赌得太大了。不过我呀,还是佩服左飚,毕竟不把自己玩完了,怎么玩别人呢。这一趟要赌赢了,公司就能成行业第二,到时候咱们还准备进入上市预备期。哎,要不人家当老板呢。这思维高度,我承受不了,嗬,嗬。你瞅那胡岩,刨闹来刨闹去的,最后左飚一把就捞回来了。(色色小说左飚这人,哼,不过啊,世事无常。谁都保证不了能笑到最后。你就说卫曙光,他能善罢甘休么?嗬嗬。” 二、在公司里2秦放(1)   2秦放   沈超正跟田静茹头凑着头。“等你活到七十五岁,就能一次收回本息,你看这公式算的,”他说,“这还是保底的,应该能达到三百万。不过呢,我觉得咱也不能太信这公式,反正呢,一百五肯定是有的。划算吧?咳我就不忽悠你了。反正要有闲钱,你想着点儿我(色色小说,嗬嗬。”   “你刚说那个,”田静茹边记边说,“就我病了能住高干病房那个,是这险吗?”她那边是方大坛子,方大坛子那边就是秦放。   “没错,”方大坛子说,“你买他的险,死了还能进八宝山呢。”   大家都笑了。沈超就不说了。田静茹左右看着眨巴着眼。“你别瞎说。”白珊笑着对方大坛子说,“你让人沈超说,你又不懂,你别瞎插话了。”沈超离了座位给周围几个人倒酒。轮到方大坛子,方大坛子把酒杯扣过来,摆摆手。沈超说:“什么意思,不给哥们面子?”方大坛子说改喝牛奶了,为助老婆怀孕需提前一年育种。沈超说:“太合适了,哥们这儿有生育险,跟一般那,”   “甭忽悠我。”方大坛子看着众人说,“我们做过一调查。越是稳定便越想回避风险,这就是你们这行能忽悠傻逼的原因。我一哥们,年年上全险,上月他那A8撞了操他妈的,结果保险公司让直接报废。保险公司就这么干。修车要比二手车的价钱高,他就让你报废,然后按最低的二手车的价儿给你赔。有你们他妈这么孙子的么?”   “你把心给我揣肚子里,”沈超说,“你上了我的险,要生出外星人来,哥们保管给你送火星上去。”   “哎怎么说话呢?”方大坛子说着站起来。有人立刻给摁下去。又有人给沈超倒酒:“啥也别说了。”沈超正喝酒时,方大坛子说:“上周去香港出差,发现一特好玩的事。铁狮东尼打一折。真是太好玩了。”   “唷,成功人士啊,嗬嗬。”田静茹说,“我们这种的,也就在内地出出差。”她说,“不过,嗬嗬,我上周倒去欧洲那边跑了一圈。”她满桌看看,像等着谁接话。方大坛子摇着牛奶看白珊,看了一会儿,他笑了。“组织瞅我的眼神可不大对呀。”方大坛子说。   白珊似笑非笑地说:“方大坛子,别显摆了。”   “兄弟当年逛camdentown的时候,”沈超说,“testoni那种老古董根本没人瞧得上。”方大坛子说:“都海出去了,混得好谁他妈归呀。在我们那儿,海归来了先蹲那儿学扫地倒痰盂。”沈超就立起来了。方大坛子跟着立起来。怎么着,方大坛子说。“就想目测一下你立起来跟坐着差别到底有多大。敢情这差别也不大么。”沈超说。   这时爆发出哄闹之声,女生纷纷起身往门口迎。她边往里走边说:“肚丘没告诉你们我回国了?”韩太春风满面,还有点得意,头发看着很乱,显得老相。肚丘说:“给大家个惊喜嘛。嗬嗬嗬嗬。”人黑了,那身稀松的衣服:划船衫西裤旅游鞋。怀孕了? 二、在公司里2秦放(2)   现在韩太坐下了。“回来都——哎呀有一个月了吧。嗯,主要有个项目要盯……”韩太对吴婉和田静茹说。“嗬嗬,哪有啊……”韩太对白珊说。韩太跟这人说,韩太跟那人说,说吧说吧说吧。只有混得最好,混得最不咋地,以及人格不健全的才会在六年里头跟谁都不联系,只有这三类人才会闭门思考自己的独特性吧。   “……”方大坛子说。   (色色小说声波挤压空气,房内燥热。白珊笑得露出很大的紫红色牙肉。   “……”沈超给韩太太倒酒,给白珊倒酒,给田静茹倒酒,给自己倒酒。“白珊,大一那会儿,我就……”沈超晃着说。白珊拍着他后背说,行,下次咱们单喝。大伙说,喝,私人恩怨,喝。沈超说,白珊,你们不公平,真的不公平,恨不得拿白珊的胳膊当单杠使。白珊说,我都明白。沈超说,你明白个屁,妈拉个逼的,不公平。屋里一群人围着电视唱国际歌,有人跳上沙发,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沈超攥着白珊的手说:“奶,奶的。我得和组织说叨说叨。”白珊拿餐巾纸给沈超擦脸。方大坛子笑得直喘,跟组织操他妈的嗬嗬嗬嗬。几个人围着拍沈超。方大坛子站起来让道,秦放也站起来让道。几个人半拖着沈超往卫生间去。   现在她在冲他笑。他隔着桌子看着她。方大坛子把名片一直递到她的鼻子底下:“你们国内这边要想做咨询,别忘了跟我吱一声。秦放,”他说,“左飚今儿怎么没来?”我他妈哪儿知道啊,秦放说,忙呗。“忙,都忙。”方大坛子挤挤眼睛。   “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肚丘说,“哎,差不多收了啊。妈的,听不见。”肚丘朝唱歌那帮子去了。周一文凑过去跟白珊说话了。   你们不走你们买单啊,肚丘说。何大土说,来来来,同学见次多不容易啊,你这么急干吗啊,回家急着见老婆啊。陈铁说,耍戏呢,嗬嗬嗬嗬,一块唱呗。肚丘说,这俩东西,福大姐,何大土说,哎,肚丘说,我的妻,何大土说,哦,肚丘说,你把我比做啥子人喽嗬   “……是啊,系里……”周一文对白珊说。   秦放去厕所了。沈超还在吐,春平和马波扶着。呃,呃,哇——他觉得自己都快吐了。他们三个在旁边聊了一会儿。那两个架上沈超去冲头,他就去解手。他再回去,女生已经全走了。屋里像个垃圾堆,人在的时候你感觉不出来。沈超也走了,只剩何大土和陈铁,一人一瓶啤酒,和着卡拉OK的伴奏絮叨。他就走了。 二、在公司里3秦放(1)   3秦放   卫曙光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卫曙光说:“是不是你也觉得哥们不如左飚有魄力?没错!左飚敢从一百层楼往下跳,可落到第九十七层就稳稳当当挂防护网上了。我他妈也傻了巴叽从一百层楼往下跳,直接就拍地上了,得拿铲子铲才行。公平?魄力?白日里见了鬼了。这次,哥们算想开了。”   是,是啊,我操是啊,四哥,理解,四哥,我操,行,行,没问题四哥他就那么一边对着耳机打电话一边拆圆珠笔把零件在桌上摆成一条线那幅“道”就挂在他身后的橡木墙板上,走字底还真有点像张悬飘在三百多米高空的黑色防护网。道者,一名头目站在防护网上也。因为跟着这样的头目干,你就觉得有谱。难不成跟对过儿那样的干去?明摆着的,你不愿正视,你清高,你还念着情分,对些人寄予理想,糊弄自个儿。傻逼,把你的生活出售给有道的人,这就是你的道。“傻逼!”秦放说,“你他妈不知道那些意气风发的美丽的女青年们,要不攀上那种权贵,能他妈过上她们想要的那种好日子吗?啊?你知道人作为一个物种,最操蛋的地方是什么吗?就是往往上赶着对另一些他们承认其优势的个体表示最卑贱的顺从。你还你妈逼教育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傻逼!”   “好!你丫这书没白念。我得好好学习!”   “学你妈逼!”秦放说。他摁铃叫人进来,结完账零钱也不要了,架起卫曙光就走。卫曙光挣扎着说,去你家接茬喝。他们就打车到了秦放那儿。“这儿还没安上电梯呐?你对生活得有点追求。哟!台阶都看不着,您再绊倒只蟑螂,”他整个人挂在你身上,你能感到他在笑。追求个屁,秦放说。   他们推开门。有人在。亮堂堂的。   她不高兴地看卫曙光,然后转过头看他,笑容在脸上一闪而过。   那么,她是来和好的。他把卫曙光(色色小说往上提了提。他决定了,不告诉她接私活的事。   “月铮在呐!”卫曙光说,推开他,拎着包,趔趄着往客厅走。月铮缩着身子让道,看他一眼就跟着卫曙光去了。   他走进客厅的时候,看见卫曙光直挺挺地坐着,黑提包贴在脚边,她正抱出几罐啤酒。她端着热好的菜回来,卫曙光就灌了她一杯。接着她去睡了。他吃了口菜,又喝了口酒,听见她又来了,他看着她。她抱着被子和枕头,放椅子上,冲他们笑笑,踢嗒踢嗒地走了,然后卧室门关上,咔,声不大。他压着嗓子说那事千万别让月铮知道啊,卫曙光的头跟着眼珠转过来,他换成正常声音说,睡吧,明儿还上班呢。卫曙光又转回去了,直瞪瞪地看着电视,慢吞吞地吮了口酒。他拍了他一把说,先睡了啊,早点睡。卫曙光点点头。   他洗漱完,听见客厅没动静了,关了外头的灯,摸进卧室,脱掉衣服爬上床,一只软绵绵热乎乎的小手握住他的手。能闻到她的味道。他捏那只手。“就按你说的买吧,”他说,“一百五十平。那么大。我跟左飚刚弄起这公司,办公那地整个儿还不到一百五十平呢,后来坐了那么多人,咱别买再大的了,别借太多钱。”他感到她一下钻进怀里,她的鼻子紧紧压着他的颧骨,她在发抖,她的鼻子都把他压疼了。他软绵绵地笑了。可真像个孩子啊,他想。   早上卫曙光已经走了。他带来的黑提包却被留下了,就放在沙发边,敞着口,里头没一分钱。五十万美金啊全他妈得送出去明儿一早这人牛逼大了,说出来惊死你这项目。秦放拉开下面放鞋的夹层看,只有双半旧的高尔夫鞋。月铮把早点摆上茶几,说:“现在CKPK这个节骨眼,你跟他喝什么酒呀,要是左飚知道还是挺麻烦的。”   “得了,你甭说了。”他说。   他们临出门才发现秦放挂在门后的钥匙没了。月铮看着他笑。“这人干什么我都毫不奇怪的。”她说,“得,得,得了,怎么气成这样。”   就是说卫曙光随时能开门闯进家。操!越野车、吉普车、越野马路两用车、城市越野车、另类大型沙漠用城市吉普车一会儿超过他们,一会儿被他们超过。能出什么事儿呢,照这个进度,卫曙光剩下那些项目都扎完得 二、在公司里3秦放(2)   一进办公室他就打电话。一个号关机,另一个没人接。他又打到公司。那边说卫总去外地了。下午卫曙光还是关机。晚饭后那提包里突然立起片光。包里有一部手机,未接来电里有今天打那两个,刚收的短信你还好吗?发信人叫“flow(福漏)”。福漏卫尔气闻斗丝儿你得注重学习,这就是丫卫曙光。还有充电器、剃须刀、内衣、袜子、伟哥,有钱人一般四海为家卫曙光说。他把伟哥给月铮看,月铮笑着说,行啊,你玩儿自己吧,她就去洗漱了。他很想试试,不过这玩意儿,一滴精十滴血老秦说,老秦还说你不吧,他说,有时候憋得难受会来一次,那是他刚跟月铮在一起的事了。   周六去看房子,周日月铮去参加老乡聚会,秦放等她走了才起来。卫曙光还是关机。秦放吃了碗泡面,掏出那部手机。有个叫“靳雄飞”的发短信问卫曙光你在哪儿呢。那会儿邻班有个靳戈,干什么都特认真,是那种“不是庄重是认真”的哥们。flow没再来短信。   例假完了吗,洗干净等我!这是卫曙光在十三号中午发给个叫“大雅丽”的。在几屏前找到条发给flow的: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正在策划一个大动作!想见你一面!往前翻几屏又找到一条:我仰望星空,北极星已落入大海。天上白玉京,心碎十二城。哥祝你新婚快乐   再往前翻。   卫曙光说,哥连察右中旗还没去过呢,不同的城市对哥来说就是出租车窗外那大同小异的街景,你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flow就说,有些人,会被闪电击中;有些人,会音乐;有些人,懂得纽扣;有些人,懂莎士比亚;有些人,是妈妈;有些人,会数钱;有些人   卫曙光:flow。一对典型的想不停地交流却不想见面的朋友。卫曙光对flow说,我叫秦飚。文绉绉的,有时像情意绵绵的陈里扬,有时像爱讲大道理的胡岩,卫曙光说自己出身寒微,大学时被年长二十岁的富婆包养。富婆迷恋他,交给他些生意。他竟一时糊涂退了学,放弃了最热爱的考古专业。十年后他将“豚大的”生意发展成了有稀土矿、地产和民营医院的“实业集团”,却时时被莫名的孤独纠缠,这个“精明的商人”渴望追求“真的生活”。富婆时而威胁他若出走便净身出户,时而哀求他留下。恰在此时,他结识了flow,“引发了某种类似死亡的本能闪现”,挣脱的愿望益发强烈。爱情让他感到无所不能,不再为净身出户后的未来担忧。但富婆的苦苦哀求总让人倍感怜悯,因为她日渐衰老并真心地爱上了他。富婆甚至打赌他撑不了三个月就会回来,断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不可能贯穿一生。后来是挣脱的过程,白手起家的艰辛。现在的他初具眉目,然而离成功越近,过去便越成了负担,肮脏的经历让他鄙视自己,“无法直面你的凝视”。最近那条“大动作”的短信,是他第一次提出想见见这个女人。另一边,那个女人,flow,她说她的人生由一系列的再见构成:十六岁时,她考进了R大,发现专业和想象中是两码事,在宿舍看了一年小说,对R大挥手说了再见。一年后重考,去了F大,“我能接受浮华也能理解现实,可受不了纠结在一起的浮华和现实”,于是对那座城挥手说了再见。一年后重考,去了B大,结识一个诗人。诗人从不写情诗,说如果本国农民的粮食问题不解决,就绝不谈爱情,但可以谈性。诗人痛恨俗世,却为职称评定、论文发表、宿舍分配这类俗事日夜烦扰着,即便在校园里遛遛弯,要碰上认识的学生不主动上来打招呼喊老师好,就能一个人不高兴好几天。四年后,她挥手对诗人说了再见。经历过这么多能称作名校的地方,flow说,我最大的收获,是前所未有的自卑感。她进了家银行,分进信贷部门,“是重点培养对象”,“培养就是希望这群小不点利用家庭关系去揽储放贷呗”,她对这个机会说了再见。去储(色色小说蓄所“数钱”,“是那儿学历最高个头最高嗓门最高的人”。半年后表现不错,又获得了个去支行的机会。“听说是个关系复杂流短蜚长的窝点”,便对这个机会说了再见。flow说,好怪啊,小时候你那样做会被夸奖,长大了你还那样做,他们就说你不融入社会了   这两个人。在对方的舞台上舞蹈。痴情的落难王子和再见的奇女子。那不是一个理想,顶多能算一个理想的影子,不可达的,于是他们在无限远的时点见面,现在的残余和理想的“我”便这样无休止地说话。你还好吗?flow:卫曙光的回声:理想中的“我”:秦飚。你还好吗   这就是你要的吗   你挺好吧   秦放于是他就看见了我走啦,慢点啊。慢点啊。走啦。耍戏呢,小心点啊。小心点啊,慢点。慢点,走啦。走啦。走啦。   好,好,走啦于是他在卫曙光的手机写:还好,你呢?没一会儿flow就回了短信。 二、在公司里4秦放(1)   4秦放   老马一点事都挡不住,从他这儿你能明确地感到客户提这些要求就为证明自己是客户。厂家陪着工程师和市场那边吵;施工的人一会儿向着工程师,一会儿立场又不坚定了;市场的人和所有的人吵。最后吵成好几摊。秦放把工程师们的意见压下去,提出些折中的办法,老马赶紧附和几句,会就散了。老马晚上请客户那边吃饭,非叫秦放去,老马说,帮兄弟个忙。秦放把刘洧竹也拉去了,老马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刘洧竹那家伙简直是邱北小辣椒,一张嘴,气氛便推入高氵朝,从明史侃到泰国电视剧,满桌人最后全成了“刘Fans”。散场后,刘洧竹喷着酒气爬进秦放车里,脸蛋像两扇不大新鲜的猪肝:“今儿我还得回趟家呢。”说了个地铁站名。秦放坚持把他送到家。他们聊餐桌上那些人,有说有笑,车便下了环路,刘洧竹指点着钻过铁道桥,拐上条偏僻的柏油路,路不直,能见度不好,路面很脏,车碾过一块块被重型卡车搓出来的鼓包,刘洧竹的话渐渐少了。路的右侧是连绵的厂房仓库,每隔一段墙上刷着硕大的“拆”字,左边则是零星而低矮的平房小院饭馆小卖部。他们掠过一段刷着依稀可辨的“认清形势,积极拆迁”的灰砖(色色小说墙,标语的每个字都人那么高,方方正正、四平八稳。“认清形势”四个字传达着强烈的审判的暗示,那完全像是对罪人说的话。似乎冥冥中有人居高临下地审判着这条路上发生的一切,并始终拒绝解释地占有这样的权力,对这条路,对这条路上的人,直到看不见的尽头。然而标语是用炭灰色的漆刷的,刷在灰墙上,乌突突的,像几个戳在路边底气不足的婊子,要不是体积够大,断不会引起人足够的关注,似乎就是为了避免因此引发的不必要的警觉。   “我爸他们厂。”刘洧竹说。秦放下意识松开油门,他看见一扇赭色的破铁门,没等看清门牌上的字,那扇门就被甩在后头。远远地听到“当当”的警铃伴随着喇叭里一本正经的女人声音“请注意……火车就要开过来了,请不要……”   秦放在栏杆前停下车,拉紧手刹。火车还没来。铁道对面不远的地方,有个老式霓虹灯招牌亮着:“红旗旅”,“社”已经不亮了。斜对过是座砖砌的公厕。没人。连条狗都没有。火车还没来。可能离婚了。白珊听韩缜他们班人说过,她不太信。这次见面她问周一文来的,结果周一文不理。还那脾气,不解释呗。不过这事,反正我也觉得肯定了。好像说是那谁非让周一文辞职当家庭妇女,这不就瞎了吗。我把她电话给你吧你看着办哎你听见没有啊   “要搞职工持股了,你知道吧?”刘洧竹说。   秦放摇起车窗:“知道。”   刘洧竹掰着指头算:“你、陈里扬、胡岩,你们高级副总裁一个档。一般副总和总裁助理一个档。我们这帮部门经理和项目经理一个档。副经理一个档。这次就到这儿为止,其他人要等下一拨了。肖军这小子,毕业半年就混到总助了,比我还高一个档。人呐。要按能力,月铮早能提到副经理了,你不好意思提,左飚居然也不提。什么意思啊。说起来我就来气。那姜得用,什么东西,就是左飚条狗,有什么能力?”   “咳。”   刘洧竹转过脸来,挺激动地说:“你这人啊,没劲。现在这年月,人人都把脸塞兜里伸爪子刨闹,谁能理解你这种境界。卫曙光说你不开化,死性,你不知道吧?”秦放说,这孙子,你最近碰上他了?刘洧竹气呼呼地抖着腿,翻白眼说:“也就在客户那儿碰上过。”秦放问什么时候。刘洧竹说,早了。秦放又问在哪儿碰上的。   “怎么了?”刘洧竹不大高兴地看过来。   秦放不看他了。“也没事儿。”他说,“你最近联系过他么?”   “怎么了,不能联系啊。”   “现在这节骨眼,你还是少联系他吧。” 二、在公司里4秦放(2)   “左飚能怎么着我?”刘洧竹挥着手大声说,“跟以前老同事吃顿便饭就背叛他了?卫曙光跟他过不去,又没跟我过不去,我犯不上得罪人家啊。我又不可能在这儿干一辈子,公司又不是我的,能算我的不就这点儿朋友么。你看见刚才那厂子了吧?我爸还准备在那儿干一辈子呢,还想让我哥顶他的班。现在倒好,没到岁数就让回家坐着了。操他妈的。每月除了那点退休金,什么也没有。厂里那帮王八蛋领导把地卖了,得了多少好处,我们能怎么办?跟谁说去呀?我跟你说,不是人人都像你们这帮孩子,有这么好的条件!”   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来,四周被照得透亮,地面震动着,好像马上就要裂开了。然而一转眼便过去了。等这么久,只为让过这么一节车头罢了。兴许因为和“火车”这概念所暗示出的长度相比实在是短得可怜,打后头看,那玩意儿肥头肥脑的,像只逃走的铁耗子。   “唉你说哪儿去了。”秦放说。   秦放开过铁道。再开一段,路灯密起来,人也多了。两边都是一个接一个破破烂烂的平房小院,从那些开着的院门望进去,里头几乎被简陋的板房占满了,那过道恨不能蟑螂也得侧个身儿才能挤过去。刘洧竹说:“这都是盼着拆迁呢。你就看这个院,”他羞涩地笑了笑,“这么个屁大点的地儿,户口能登几十号人。自己想辙呗。行,你靠边停车吧。”秦放指着旁边的院子问:“这儿就你家?”刘洧竹砰地把门甩上,拦住对面的车辆,大声指挥他调头。车转过弯,压着路边的垃圾扎进两棵杨树之间,秦放探出车窗,正想和刘洧竹道别,却发现他沿着路朝前走了。“你去哪儿啊?”秦放喊。刘洧竹没回头,抬高手臂使劲甩动两下,算作回答,便沿着灰黑色的路面走下去。秦放望见他耸着肩膀走了一段,没进任何经过的院子,直到消失在路灯铺出的光后面。   再过那段铁道,秦放没遇上火车。刘洧竹跟我说啊我最佩服秦放的就是他有自制力老秦说。兴许就在他在课桌下翻《十日谈》的那个岁数,刘洧竹就戴顶毛线帽,蹬辆破车,包里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就在这条路上,就在排成长队驶过身边的重型卡车的隆隆声中,经过尚有人进进出出的那些厂门骑往学校,风里混合了黄沙和煤烟,那时一幢幢烟囱还在以嚣张的姿势向上天喷吐着尘世繁荣的灰烬。我年纪更轻,阅历更浅的时候。车灯的光像块淡潢色的橡皮把煤黑色的路擦掉了。小蒸锅里的钢丝面,闻着就想吐,每顿饭只有那个。穷啊,你想要什么,什么都没有。她就揪着那件领角是圆角的黑呢子上衣说,这是你妈的衣服吧。我跟你说不是人人都像你知道什么呀,他想,你以为。谁能同情谁呢。从内部发出的灿烂光辉,那就是现实的精华,永恒而普遍的欠缺,就像总是架在头顶将塌的屋顶,存在的企图会变成对存在的仇恨。谁能同情谁呢?手被布条绑在床架上,身上都挠烂了,打我诶打我诶,妈你别喊了,你奶奶傻了。以后跟左飚说话得客气点,还是该注意点,特别是不能当着。哎呀呀。秦放的图要重画哄笑。什么事儿都由着性子来。她什么事儿都由着性子来。那家伙还是什么事儿都由着性子。他加快速度,把那条路甩到后头去了。   他回到家快十一点了。他上楼,有人在下楼,转过角他就看见她了。她就住他楼上,他(色色小说也不知道她住几层,这么看四十多岁,有张厨卫用品广告那种女人的脸:不受制于年龄的韵味,好看,却不给你探究她年轻时模样的冲动。那条大白熊急匆匆走在她前面,活像个齐腰的雪球。早上他也见过他们,狗沿草木撒尿,那女人看着别处,捏着狗屎袋,头发乱得像团草,那时她看上去就老多了。这女人对狗没亲昵的举动,像狗的熟人。爱尔兰一女子跟宠物狗   他从没见这女人有伴儿,也没见她搭理过谁。你看那个张翠芬离了婚弄条巴狗见了我还跟狗说你大大来了把我给恶心的老秦说。一个人过的女人啊,他想。他们擦肩而过。她也在瞥他,厌烦从眼角见多识广的皱纹里透出来,好像说:这套咱见多了。他就转过拐角往上爬。现在他略微俯身便又能看到她了。从这个角度看,那个被拉直的皮绳牵着的身影又显得温柔了。挺直的背,屁股往上陡然收窄的腰,矜持的不自然。她其实很紧张,他想。他在心里笑了笑。她转过拐角,看不见了。好多户的门边都码着纸箱,脏得要命,不知搁着什么宝贝,总跟那儿码着。楼下那个老头原先天天来卖菜,结果让住703的老太太给举报了。生活至始至终是掌握在老人手中的,他的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你知道么,你,你爸,703那老太太,都是属恶霸的,月铮说。那你干吗找我啊,他就说。 二、在公司里5秦放(1)   5秦放   周一文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不解释,也不看他,她的瞳仁像漂在水里。秦放闪过一个念头:她不要脸,而且虚伪,那是午夜小巷响起的脚步声,突然看到投在地面的衰老变形一丝不挂的人形。于是突然间她变得很陌生。比他刚刚进来见的她还要陌生。她裹着运动裤的大腿,毛巾拖鞋露出的脚趾尖,床边歪倒的高跟鞋。有那么一阵肉体的冲动占据了他的大脑,身体都有了反应。幻想汹涌而至,就像一瞬间那么多的嗅觉触觉你说不出来的乱七八糟的感觉都想通过视觉去表达它们的存在,那是一种压迫,或者说侵占,于是你就想不起她的样子了。现在他想离开这儿。刚刚他在楼下就犹豫过。他想着她既然主动给我发短信联系我让我来酒店找她。真不该上来。真不该上来。   然而她还是不说话。   于是他们坐了好一阵儿。“我没想到我在你心里是这么糟糕。”他听见她说,就像在说别人的事,“这事其实你知道也无妨。”她说,“他总说我特别爱他,其实当时也不是。大二那年五一,”她继续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会跟他做了,可那会儿我对他根本没那意思。我也不是选择来选择去的。我只是,”她停在那儿,像沉思了一会儿,“当时他压着我的腿摸我,他,”   她停下来不说了,低着头出神,攥着另外一只手。   他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冲动。那我压着你的腿摸你呢,他想。她两只手的关节都发白了,就像女人弓紧身子用尽全力攥着床单的那只手。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六年前他只在拔河比赛亲眼见过这样的手。现在他有了经验,能感觉到更多了,他想开怀大笑。大二那年五月份,她突然背着书包走过来拉开那把空椅子就坐下了。你看月亮像不像个玉米饼子那天晚上他说。真他娘的开心啊,那个时候。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盯着地毯看。还有多少可爱的过于可爱的事情发生了在那段日子比如穿得像日本妓女一样报告长官被子全他妈被人偷走啦。不行了,真的不行了,马上就要笑了。你笑什么呢。不解释,不解释就不解释。她的脚就在他旁边,他幻想着她的身体,性冲动真好啊,一冲动你就不会傻乐了。现在他一点都不想笑了,他看了她一眼。她正面无表情地出神,脸白白的,手还死死攥着。这是周一文啊!忽然间他痛苦得喘不上气。这是周一文啊,他想。   他把那两只手扯过来,使劲拽开,扔回去。他叹了口气。   “喝点水吧。”她说。   他扭过头。她正看着他,眼睛里没什么表情。他感到真累啊,他不想说话。她站起来走了,应该是去烧水了,不就是这样么,她总是说什么就要做什么,她肯定不骗你,她才不跟你使心眼呢,你到底(色色小说爱没爱过我啊,他感到更累了。他听到卫生间传来接水的声音,接着她出来了,把水壶架在热水器上,她拿了桶薯片,撕开,朝他递过来,他摆摆手,她坐下。   咔嚓咔嚓,她在吃薯片。他压着我的腿摸我。他觉得该走了。 二、在公司里5秦放(2)   咔嚓咔嚓。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她向后一靠,把一条腿搭另一条上,边嚼边说,“从前呀,有个人去扑蝴蝶儿……”   她刚起个头,他就笑了。那笑像自个儿跑出来似的。咔嚓咔嚓。“……”   她说,她的嘴一动一动的,咔嚓咔嚓,她比划着,咔嚓咔嚓,她有时看看他,眼睛亮晶晶的。这是我见识过的最那会儿他就说。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那一瞬间,他抱起她来,那(色色小说双眼睛像孩子似的看着他,她可太重了,也比想象中软得多,他的心剧烈地跳着。那双眼睛像孩子似的看着他。他亲她的额头,亲了亲那双眼睛,亲了亲她的鼻头。他说,怎么不讲了?她就又讲起来。后来她变得太重了,他们就在床上说话。好几次他的身体有了反应,他有点紧张,然后冲动就过去了。后来天亮了。太阳啊,你真苍白穷酸,他想,所以现实都给镀上了金色的光芒。他没睡着过。他晃她。她揉眼睛。他把她轻轻放到枕头上,爬下床。他感到身体发僵,头轻飘飘的。   “秦放。”他听见她说。   他转过身。她坐起来,冲他笑。他点点头,披上外套,就走了。   这事已经完了。要么就继续,然后是性,然后是情人,然后呢?他想不出来。她追了出来。他没想到她会追出来。他回身的时候看见地毯在转。他盯着她,冒了点虚汗,感觉好多了。她的衬衫皱巴巴的,头发耷在眼睛上,脸白白的,还挂着两个黑眼圈。熊猫,他想。他感觉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这样爱一个人了。她跑到离他很近很近才停下,把手捂在胸口喘气,看了他一会儿,说:“路上小心点。”   “嗯,”他说,“回去吧。”   走到大堂,他还在想她看自己的样子,他开始担心她。他走回去,出了电梯一拐弯便看见她靠门坐在地上,正在出神,他和她之间是长长的走廊和很多道关着的门。他怕这一过去许就再也走不开了。等电梯的时候,他又出了层虚汗,他进了电梯,下到大堂,让服务员去开520的门,他对那个明显是本地人的瘦高姑娘说客人忘了带门卡,说完他就走出去,他解开两道衬衫纽扣,让更多清冷的空气灌进来。 二、在公司里6秦放(1)   6秦放   收到那封信的时候秦放又扎了七个项目,大刘三个,老胡两个,孙浩两个,那阵他总缺觉(色色小说,可又睡不踏实,早晨不指闹钟,中午也不犯困,身上老发低烧似的,爱忘事。那封信上说,我知道你的秘密。五万封口费。汇入这里:账户名靳雄飞,后头是银行和账号,信封是打印的,没写寄信人,邮戳来自本市,四天前寄出,像那种典型的诈骗信。引起他重视的是它的形式:每个字都是从报纸或类似的印刷品剪下贴上去的。他仔细看了,那的确是一个字一个字剪下来贴上去的,此外邮票也耐人寻味,画着三个古代小孩,一个四脚朝天落在大水缸里,另两个在围观,像幅红红绿绿的年画。他凑上去细看,最下头印着小字:落水。尤其给他一种别有所指的感觉。应该跟扎眼有关。靳雄飞?邻班倒有个叫靳戈的。于是他想起来了。这就对了!肯定是那大嘴把事儿说漏了。那家伙还在外地,手机关着。他真后悔当初找他合作,甚至都后悔有这么个朋友了,他决定了,再也不跟丫弄正经事了。他把做过的八个项目盘了一遍,没有纰漏,能把老子怎么样,他想。再说这事闹出去,倒大霉的是卫曙光!要卫曙光在,现在就一块堵那孙子去,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得太多了。好多年没和人动过手了,非常好!   晚上他给卫曙光的手机充电,开机,找到靳雄飞。他打过去竟然被掐了。再打就成了关机。于是他用卫曙光的口吻发短信:“孙子,你玩什么呢?赶快回电话。”然后他开始研究带回来的设备资料,那是罗中源的项目,下周得找个由头跑趟重庆了,那晚到他四点钟躺下,靳雄飞都没信儿。   第二天上午起了风。大风混合着白晃晃的阳光扑在眼睛里,看不见的尘土打在脸上又穿过头发,人的感觉变得迟钝,一举一动都比往常慢了半拍。他上了车。靳雄飞回信了:“你不就是你嘛,孙子,装什么!”半个小时之前收到的。   突然间他明白过来了,这是卫曙光。这家伙!还拿走我钥匙,莫非想必要的时候躲我那儿去?他烦透了。他看了会儿前阵子自己和flow的那些短信,它们都是一片一片地出现在收件箱中,用不着打开,看开头的提示他就知道flow那会儿说了什么,还有自己那会儿说了什么。能剧演员在表演前会小心地捧起面具,那会儿flow说,鞠躬行礼对面具说我要演你了接着戴上面具成为了那个人   他有点茫然地离开工地。来了个电话,老胡说那边准备好了(今晚就可以扎眼)。现在他盘算起下午要做的准备,今天必须处理的公事。行动的可能带来了焕然一新的感觉,车窗映着阳光,大风吹拂,车水马龙,现实又变得清晰可辨。他不断地提速、刹车、并线、超车,穿过一个稍显拥堵的立交桥,车又变少了,他停下来等灯。一家三口从他的车前头走过去。那个孩子抓着妈妈的手。 二、在公司里6秦放(2)   咱们就在这儿照吧,母亲说,哎,同志,麻烦你帮我们照个相,对,全身的。那时候很多人家逢年过节都街拍。那天也刮大风,相片里那一家三口,母亲穿得最差,不过她明显对自己非常满意,因为她能让男人和男孩都穿出她想象的体面,于是他们就是体面的家庭。得严肃,像只有这种表情才能衬得上这份体面:头微斜,眉心绷紧,但还不至于到皱眉的地步,瞪(色色小说镜头,目光肯定,闭紧嘴别露牙。于是神圣的定格。不是要记录这个家庭的变化,而是证明他们在这座城体面地存在过。然而相片右边的三个人对这神圣构成了嘲弄,并不仅仅是入时的打扮,真正构成对比的是他们的姿态:放松。那是落在概念和实际之间的画面。后来他长大了,世界在他眼前展开,远远超越了镜头的边缘。寒碜。并非是贫穷,而是在这戏剧性的画面中所处的位置。尤其是看到自己极力模仿着体面的模样,而母亲的样子令他更为心酸。   现在他就看着他们顶风往前走。那是个想让人认为她很中看的女人,而且她做到了。她拉着儿子往前走,看起来很自信他们这家子在满街人眼里都算上等人家。然而大风对这种自信是不理睬的,它泼妇般地拉扯着他们粗糙的衣料,女人的头发披在脸上像个疯婆子。可他们一家三口依然紧紧依偎着,身体以近乎同样的角度前倾,努力保持着那种体面的步伐穿过马路,走进了路北一家服装批发市场。风刮过去,路面和楼房灰得发白。此刻的城市有种我行我素的疲惫。现在的风和那时的风没什么区别。   他的心脏发出了人头一回清晰地意识到正在不择手段地做一件事情时,所发出的那种突突的跳动声。灯变绿,他又往前开。学生们从路左边的一所工科类大学和右边的一所外语类大学走出来,人行道上也有,脚底下急匆匆,骑车的则骑得飞快。真有奔头,他想。能看出来,尽是些每天只靠两份蒜苗肉丝就能撑起全部人生梦想的家伙。   他小心地开过那段。又过个路口,前面就有家银行。他拐进辅路,冲上一个斜坡,停了车。进去按那账号汇了一百块钱。他给卫曙光发短信:“收钱吧。咱细水长流慢慢来。下期明年见。”这孙子是对的,玩儿呗。你早就在风险之中了,月铮说。你能做到什么地步得看你对风险的理解,你能押上去的永远是自个儿的人生,智取生辰纲,得有点追求。有点追求。 三、左飚的未婚妻   刘瑶   我对肖军说:“我是真想写个小说,不是那个什么悲情的,不过你胡编那些也写不进去。”他问为什么写不进去呀。我就说,小说是失败者的意志。刘瑶啊,他就说,那你别写了,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失败。我说,难道你知道么。他想了会儿。   于是现在我看着那张脸。那时候这张脸就在人群外头从两个挨在一块的肩膀上头看着我,不是一张出众的脸,但当你仔细特别是认真地看那双眼睛,就会感受到,先是玩世不恭,伴随什么执著的玩意儿不是意志,更像某种执拗,然后是清高,并且狡黠并且残忍,可含着柔情。这双眼睛暗示你它有思想,好像越是这样,那两半张脸的表情越是无法做到对称,造成了一种情感的张力。于是我一愣神。那时姜鹏指桌上的牌说了句什么俏皮话,没人笑,左飚越过我捏起张牌啪地打出去,然后便挑衅似的伸长脖子瞅着胡岩。不好意思啊,老包说,我和了,把牌慢慢地放倒,于是我们大家就都惊愕地看着老包   现在我看见那张脸抬起来了,带着笑。“乡下那种房子没顶棚你知道吧。”他说,并没有看我,“我小时候……”   很明显他把话扯开了。你知道他全是扯淡。哪敢表白呀高中我就喜欢,她呢交了个有钱的男的,我研究生就考这儿来了,奋斗啊,唉,她快结婚了。当然了,没有一件事或一句话跨过好朋友这条界限。钱玫连得尿道炎尿血都跟男同事说,钱玫说想太多的人都不纯洁。没错。当然了,他是左飚的助理这总是不大好。姜鹏那傻逼。姜得用。想到这儿我险些笑出来。那傻逼也太他妈敏捷了。敏捷地从自己的牌里抠出三张东风,举起来给他看,苦笑着说杠上开花儿的牌我操,于是他就隔着烟,眯眼看了看,意味深长地冲那傻逼扬扬下巴。要让我写,我会这么描绘这个场景:左飚同学这一迷离的眼神表达了远远超越语言的理解,于是向这个叫姜鹏的年轻人输入了强大的精神力量和某种心灵慰藉,使他沿两撇小胡子散开的自嘲,凝固在了边角圆润的白方小脸儿上,围观者不免都真切体验到了类似于“空”的精神意象,于是他把那三张东风给老包和胡岩看,就像那是他的书法作品而刚获得了左飚同学的批阅,在听到了“啧啧”和“操”这样的评价后,他把牌撒种般甩在牌堆里,坐着,微笑,目光落在牌堆里,如同夕阳流连于丰饶的田野,自嘲化作了历经命运后的沉静和幸福,那力量灌入指尖,便又异常敏捷地为左飚同学砌起牌来。左飚。咯噔咯噔咯。那种时候他就特别兴奋,那种时候我总是特别害怕,咯噔咯噔咯,那种时候我们都能听见左妈的高跟鞋磕在木地板上,咯噔咯噔咯,我就扶着他的脖子一边死死地盯着门,我说,我讨厌你我真讨厌你,他只管喘着气,一言不发   我心慌得厉害,有点恶心。我看见那双眼睛盯着我看。   “你想什么呢。”肖军说。   “没什么,”我说,“你继续说。”   于是他又不看我了。“外间有个沙发,”他(色色小说说,“我就爱在那儿睡,就不爱睡我那屋,他们都没辙。有天晚上我看见沙发下有光,蓝光,呲呲响。我后来探头看,有段东西躺在一小窝水里,像小蛇一样,冒着幽幽的蓝色的火花……”   嘎——呀呀呀呀呀听着像最最恶毒的诅咒,于是我想起那段日子了,窗户都是钉死的,窗帘总是拉着,那部带拨号盘的老式电话就放在杨抗美肚皮上,食指插进一个圈一转到底然后松开,嘎——呀呀呀呀呀,嘎——呀呀呀呀呀……失败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哎哟你妈那个人啊左妈就说。不要脸,真会装,杨抗美对瞧热闹的一大群人笑着说,我们看着“狐狸精”的两只眼球反插上去,躺在地上抽,白色的细沫从嘴角涌出来。杨抗美突然叉腰跨弓箭步,冲地上的狐狸精喊“啊?”刘晓东混在人群里看呢,那时我就想这只狐狸非常可怜,真的非常非常   这时肖军说:“之后我再经过那个道口,总会条件反射地减速。我总在想,如果那天我没生病,一起赛车就不会这样了吧,或者死的也许该是我,他那辆车非常差根本骑不过我。从那之后我就在想,所谓比赛到底有没有公平可言,既然连生与死都毫无公平可言。现在是过去的梦魇。大多时候,我们能为一个人做得最有分量的事,不过就是最后为他痛哭一场……”   姥姥,刘晓东,救救我啊那时我总那么喊。“你妈打你,别站着,要记得跑。”那种低低的曲里拐弯的语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